一个?时辰后?,马蹄声破夜而来,两名镖师带一名大夫和一名接生婆。
未时中,真娘诞下一个?女婴,母女平安。
望眼?欲穿的孙子没来,老夫妇虽满脸失望,仍对众人千恩万谢。
大夫瞧见两人的神色,捋了捋胡须,语重心长:“你?家儿媳这次生产亏了身子,好生坐月子补补便能?养回来,切莫赶她下地劳作。母女平安是好事,若像秦家村,多?的是一尸两命……”
“是啊,人平安就?好,只要人还在,他日?必定儿女双全。”接生婆打断他,用眼?神示意一旁还有东隅等?人。
大夫看向老夫妇:“这是……你?家亲戚?”
东隅笑得人畜无害:“我与兄长自洛阳来,途径怀州,听闻修武县盛产绞胎瓷,便想购置一些去北地,雇了几位镖师随行,昨夜借宿此处,幸得老丈与老妪收留。”
老妇人上?前想拉住东隅的手,白日?里见她越发显得气质超凡,便不敢造次,双手合十道:“小娘子和郎君才是我家的贵人啊,昨夜多?亏你?们出手相助,真是老天保佑。”
大夫眼?里的疑惑散去,冲东隅点了点头,带着接生婆告辞,墨言引着二人上?马车,派人送两位回城去。
老夫妇想张罗一顿丰盛的晚膳来款待恩人,东隅拉着墨淮桑在一旁帮忙择菜。
墨淮桑反手扯住东隅的袍袖,面无表情的脸上?冷如霜,双眸微眯,目光似淬了冰的箭。
东隅丝毫不怵,笑眯眯地踮脚凑到他耳边低语:“一切为了打探消息。”
墨淮桑心头的火气,突然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灭得严严实实,他冷哼一声,挨着小神婆坐下,皱眉看了半晌,用左手捏起一根绿叶菜。
“哎哟,使不得使不得,怎敢劳烦恩人……”
“无妨的,我与兄长在外游历久了,也习惯做这些。”东隅熟练地把蕹菜[1]的叶子扯下茎秆,侧身挡住吊儿郎当的墨淮桑。
老妇人推辞不过,便由着他们,这个?漂亮的小娘子想必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心地善良不说,还愿意降尊纡贵,对东隅的喜爱又多?了几分,由着她问东问西。
“对了,老妪,那位郑女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呀?为何您与老丈为此争论不休?”绕了一圈,东隅终于问到关键。
墨淮桑无聊拨弄青菜的手一顿,嘴角不自觉上?扬,不愧是小神婆。
半晌不见老妇人说话?,他抬头瞟了一眼?,那老妇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言。
“莫非这是什么机密?对不住,是我僭越了。”东隅拱手致歉,“老妪莫怪,我没有恶意,只是想问明白,免得后?头去村里收绞胎瓷时犯了忌讳。”
“倒也没什么不可说的。”老妇一声长叹,语气艰涩,又饱含悲悯。
郑女医本名郑罗娘,饥荒年间随父亲逃难而来,被秦家村收留。
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她五岁识百草,十岁能?把脉,十二岁便跟着父亲出诊。
穷人看诊不容易,乡间妇人尤其艰难,若是身体上某些地方有不适,碍于男女有别,她们根本不敢去看大夫,只能?求神拜佛,生生忍受病痛的折磨。
见郑罗娘颇通医理,秦家村的妇人们便试着请她看诊,初始,妇人的病即便不能?根治,也能?在郑罗娘的调理下好转不少。
父亲不擅妇人病,全靠郑罗娘自己摸索,她性子倔,胆子大,一头扎进去苦心钻研,专攻妇人的疾病,尤其是女子生产。
渐渐地,经她手接生的婴孩,十个?里能?活下八九个?,郑女医“接生圣手”的大名,蜚声怀州。
常有人慕名来请,若是她抽不开身,便来求她用朱砂在黄纸上?画道安胎符,压在孕妇枕下。
郑罗娘忙于看诊,无心婚嫁,十九岁干脆束发执医,终身未嫁。
即便如此,父亲去世后?,她也并非孤身无依。每逢年节,都?有曾受她恩惠的人拖家带口,携丰厚礼品前来拜谢。
那间救人无数的青石小院,常年都?热热闹闹。
村里的送子娘娘庙,却?香火凋残。
然而近两三年来,“接生圣手”的名声逐渐蒙尘。
死胎、甚至一尸两命的情况多?了起来,有的孩子即便平安生下,也变得不寻常,不是极易生怒、哭闹频繁,就?是反应迟缓,两岁多?了都?不会说话?不会走?路。
村里“产厄鬼作祟”的流言渐起,连郑女医也受到牵连,被一些村民在暗地里痛恨咒骂。
奇怪的是,其他地方同样请郑女医接生、看病,却?没有出现这些怪事。
五月中旬,村北的宋家媳妇临产,郑女医忙活了一整夜,结果那媳妇产下一个?浑身青紫的男胎后?,血崩而亡。胎儿蜷缩如同一只大一些的老鼠,指甲缝里还渗着黑血。
郑女医面如死灰,待要仔细查看那死胎,被嚎啕的宋老妇一把夺过,宋老汉带着儿子将郑女医推搡出门。
当夜三更时分,一伙衙役踹开郑家院门,在院中挖出桐木人偶,随即郑女医带走?,被告“以厌胜之术”害人。
很快,怀州刺史府来人将郑女医押走?,将她判处斩立决。
秦家村人从?最?开始的震惊、愤怒中回过神来,郑女医的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她行医四十余载,活人无数,把脉只收一文钱,见穷苦人家抓不起药,她便常年上?山采药备在家中,让人白拿或者用家中些许陈米来换,受她恩惠的人不知凡几,她为何行那巫蛊之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