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相见·其一
登上麻扎塔格山,猛烈而干燥的风立刻从北面抽打上来。
站在山巅向西望去,一眼见不到山脉的尽头。向东,脚下便是宽广的和田河,肉眼看上去,水流平静而舒缓。而山的南北侧,虽说同样是沙漠,也是两幅截然不同的景致。
南面的沙丘低矮而分散。北面,高耸的沙丘密集成片,在北风的呼号下时刻改变着自己的形态。如果说山的南面是一湖泛着涟漪的池水,那山的北面就是汹涌的大海,那一个个沙丘,便是狰狞的浪尖。
即便站上了沙漠中的高点,辛叡恩还是没能瞧见贺子安的身影。就算前方是“大海”,她也只有继续前行,期望沙漠能将贺子安带回到她的身边。或者,将自己带到他的身边。
越过麻扎塔格山,沿着和田河继续向北。有越来越多的红柳和梭梭。与沙漠格格不入的高大的乔木也开始出现,这些高大的乔木的根系深扎入地底超过六十尺,水平方向上更是彼此相连成为了命运共同体。只要母株的根系获得水源,它们就能够生生不息。
一株丶两株……高大的乔木最後连成了片,从河道向两侧延展。
这里是叶尔羌河丶阿克苏河和和田河的交汇点,从这里开始向东,胡杨串联出一条黄金色的廊道,谱出沙漠中的生命之歌。
河畔的胡杨林里响起了“哒哒”的踏水声,两只马鹿追逐着从林间穿过,踩出的波纹一圈圈地重叠。辛叡恩的不远处,赤狐板正地四脚站立,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在视野的盲区,有扑扇翅膀的声响。直到鸟儿飞到空中,辛叡恩才看清那是鸬鹚与灰鹤。
再低头,赤狐抖了抖身上的毛,踩着轻盈的步子,低着头从这个误闯它领地的姑娘身边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一只马鹿半个身子趴在地面,不断地来回摩擦。辛叡恩压低了脚步声缓慢靠近,右手握住了长剑的剑柄。她气运丹田,正要出剑,一只纤细的手抓住了她的臂膀。
瘦弱的男人做出噤声的手势,示意她观望胡杨林的深处。几只年幼的马鹿,一路欢畅小跑,停在那只像是在挠痒的母鹿身旁,围着它嬉闹起来。
男人长着一张标准的汉人脸,沉稳丶平和,没有任何的攻击性。他是来自文曲城的商人,姓申,名其琛。
“说是文曲城的人,其实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家了。”申其琛笑着说。
是因为要生意,所以身不由己吧。辛叡恩心想。
“士农工商。”申其琛解释道:“我是家里人最不喜欢的那一个,说不准已经把我的名字从族谱里去除了。”
申其琛挠挠头,脸上仍旧保持着笑容,就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事。
在申其琛热情的邀约下,二人涉水穿越胡杨林,不一会儿便到达了商队的临时驻地。
不管怎麽看,那都是一只奇怪的队伍。明明是一只来自中原的商队,驻地中却几乎全是五官深邃丶身材壮实的胡人。至少看上去是胡人。
这些胡人中间,还有另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有着亲和面相的姑娘。辛叡恩几乎从面容上就能断定,她也和申其琛同样来自于久别的中原。
姑娘正蹲在河岸边擦脸。远远的,申其琛就擡起手臂奋力地向她挥了起来。
“但是我从来没有後悔过。”申其琛脸上洋溢着较之前更喜悦,也更饱含情感的笑容,“他们都说,在沙漠中要学会倾听沙漠的声音,遵循上天的指引。我认为我们的相识,也是上天的安排。我离开了文曲城,离开了家,就是为了能够遇见兮儿。”
这个稍显羸弱的男人,看上去深情又赤诚。
“蔚兮,多好的名字。”感叹完,申其琛满是自豪地向辛叡恩介绍:“她叫林蔚兮,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二个年头。”
“荟兮蔚兮,南山朝隮。”
“云生雾绕,南山升虹。”
申其琛领着辛叡恩在营地中央的空地上坐下,问:“你呢,辛姑娘。为什麽一个人在沙漠里游荡。”
辛叡恩想了想,答道:“我和同伴走失了,一直在找他。”
身处营地当中,辛叡恩得以在更近距离观察这只商队的成员。无论从面相丶口音还是语言的流利度,都可以确认商队成员绝对是在这片沙漠中出生丶成长。
辛叡恩突然有些後悔做出了跟随男人这个决定。或许是男人的真诚打动了她,让她一时産生了误判。或许是连日炎热与饥饿让她判断力下降,失去了防备心。总之她後悔自己做出的决定。
正想着,一只纤白细嫩的手拿着绞干了的面巾,伸到了辛叡恩的面前。
“队伍里没有全新的面巾了,对付着擦一擦吧。”林蔚兮已经从岸边回来,走到了二人的身边。
辛叡恩擡眼望去,那绝对是一个能让人放下所有防备的笑容。
现在自己肯定脏的不像样了吧。辛叡恩心想。此刻她的心中既有难以抹去的不安,又有无地自容的窘迫。
“我们在路上遇见了沙匪。”林蔚兮像是一眼看穿了辛叡恩的担忧,和她说起了商队的遭遇。林蔚兮在申其琛的身边坐下,语气哀伤:“成员罹难,只剩下我和其琛了。”
申其琛一只手环抱住林蔚兮的肩头,也陷入到了悲伤的情绪里。
“是一位叫做马哈木的少侠救了我们。”林蔚兮靠着申其琛的肩头。
“就算把我所有的财宝送给他,也报答不了这份恩。”
“他是个高尚的人,不求取任何的回报。”林蔚兮回忆道:“他说,他只是听从沙漠的声音救了我们。”
胡人护卫擡着三碗肉汤来到三人面前,将汤碗一一放下。护卫满脸虔敬,用蹩脚的汉话说:“在这里,每个人都要听从沙漠的声音。”
“这是我们的护卫长。”申其琛介绍道,“我们在绿洲重新聘请了一只护卫队,他们会护送我们到疆域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