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相见·其三
先一步冲入巷道的象无也察觉到了身後异常。他很快意识到,有人在追踪自己。
象无几次三番加快了自己的速度,那个导致了骚乱——夺走了药包——的乞丐,始终和他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刚刚好在前方巷道的转角留下背影。
而象无的身後,那些追击而来的人彻底放弃了掩饰踪迹的想法,象无甚至可以听见长剑剑锋在石墙上摩擦的声响。如果不是巷道结构错综复杂,多有拐角之处,他们恐怕早已成群结队扑了上来。铁匠铺已经不能回去了,现在必须由自己引开这些寻味而至的鬣狗。象无暗下决心。
乞丐对铸剑城的熟悉程度,远超象无的想象。随着象无逐渐适应了小巷逼仄的环境,两人的脚步也越来越快。七弯八扭的巷子里,伛偻的乞丐和跛脚的象无闪转腾挪,不多时,已将身後的尾巴甩了个干干净净。
又追出一段距离,象无纵身一跃,进入了一户农家的院落。农家的房屋,屋顶拆去了一半,拆下来的陈旧瓦片就在房前堆着,碎块飞得四处都是,就是象无的脚边也任性地躺着几块。院落的一角,堆放着被雨淋湿的柴薪和一些七成新的屋瓦。
这显然是一处仍在修葺中的居所。整个院子一览无馀,偏偏就是没了乞丐的身影。也就在象无疑惑时,一只宽厚的手掌搭上了象无的肩头。
象无拔剑,转身,平斩,一气呵成。
身後那人急速後退,剑尖贴着他的下颌堪堪划过。乞丐站定,急忙双手平举到身前张开手掌示意象无停下,先前抢去的药包还挂在左手拇指上摇摇悠悠。只听见他说:“是我,是我啊。”
乞丐脸上黑一块丶白一块,全是油污与灰粉,完全辨不出样貌。只是他的嗓音,触动了象无尘封了许久的记忆。
骨头喀哒地响起,象无瞧见乞丐慢慢直起了背,河虾一样的身子不一会儿变得挺拔丶魁伟。这个身段,象无也很熟悉,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象无只需要看到这个人的背影就能知道他是谁。
乞丐把披散的头发拨到耳後,试图用同样肮脏的袖口擦去脸上的污渍。
“是你吗?”象无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我啊。”乞丐的脸变得比之前还要糟糕,他彻底放弃了揩拭的想法。
“真的是你,师兄。”
“难为你了。”象玉看着象无的腿,眼里满是疼惜,“怎麽会搞成这个样子。”
久违的,象无心底升起了委屈的情绪。“我在家里等了你们好久。”
“抱歉。”
围墙外,又响起了长剑划过石墙的声音。师兄弟二人噤声,齐齐看向声音的方向。等到声音远离,他们才又收回目光看向彼此。
“我们没有杀李子瞻和白诘。”象无辩解说。
“这里已经不安全,追杀你们的人部下了天罗地网。”象玉捞起象无的衣袖,查看了他手臂上的伤口,叹息道:“往城东去吧,从那里出城还有一线生机。”
“坏了,珍娜……”
象玉拽住象无的手臂,强行中断了他想要离开的动作。“不能回去了,那里已经被层层包围。”
象无回望向象玉的眼睛。
上一次跪在佛主面前诵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也许是一年?
一年的时间算长吗?象无问自己。回想起来才觉得难以置信,他居然真的离开森罗寺,离开师父和师兄,独自在外面的世界飘荡了一年。这一年,他和师兄都长出了头发,这对僧人而言当是难以忍受的邋遢;这一年,他杀生丶爱人,犯了四重戒;这一年,他瘸了腿,师兄衣衫褴褛丶囚首垢面。
象玉那种冷静丶不容置疑的眼神,让象无的心沉沉地坠落。象无明白,自己这位久未谋面的师兄所言非虚。这也是自然的,费尽周章以这样狼狈的模样与自己相见,不会只是为了过来说几句刚刚编造的谎言。
“是从昨天夜里就开始了。”
“嗯。”
“所以我出门的时候,房子周边才会那麽安静。”
“逃吧。”
“师兄。”象无垂下了眼睛,“你和他们是一起的吗?”
象玉沉默了。
“为什麽要救我。”
“我不会伤害你。”
象玉向象无伸出手,象无後退了一步避开了。
“逃吧,象无。”象玉再一次催促道,言语中是发自内心的急切。
象无擡起眼,再一次对上象玉的目光:“师兄,师父死了。”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象无还是看到了象玉眼底的闪烁。象无问:“你知道吗?”
象玉看着自己的小师弟,没有逃避直视自己的目光,缄默地摇了摇头。
“谢谢你今天救了我,师兄。”象无把长剑收回到剑鞘中,转身走向院落的入口。
“师弟。”
“师父还在斜月山,如果我没能回去,”象无停在门前良久,说:“替我安顿好他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