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新帝南巡的圣旨如同悬在云州城上方的利剑,王府上下瞬间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紧张状态。外事由段霄亲自主持,调兵遣将,加固城防,整肃军容,整个南疆如同一张绷紧的弓弦,蓄势待发,空气中都弥漫着无形的硝烟味。
内务的重担,则不可避免地落在了楚云瑶这位王妃肩上。皇帝下榻的别苑需要重新装饰布置,既要彰显皇家的威仪,又要体现镇南王府的体面,更要符合新帝的身份和喜好。采买珍玩摆设,添置华贵器皿,更换锦帷纱帐,移植奇花异草……琐碎繁杂的事务如同潮水般涌来。
平叔将别苑的钥匙和对牌恭敬地交到楚云瑶手中,眼中带着一如既往的沉稳:“王妃娘娘,别苑内务一应事宜,老奴会全力协助,但最终定夺,还需您亲自操持。”
楚云瑶接过那沉甸甸的钥匙和对牌,指尖冰凉。这不仅是权柄,更是责任,更是……一个直面过去的契机,或者说,牢笼。
出乎意料的是,这铺天盖地的繁忙,竟成了一种奇特的“解药”。从清晨到日暮,她穿梭在别苑的各个角落,指挥着仆役搬擡陈设,与管事商议采买清单,亲自查看库房送来的古董珍玩是否妥当。繁琐的事务填满了她的每一刻,让她几乎没有时间去咀嚼那些纷乱复杂的心绪,去沉溺于对京城丶对旧情的忧伤。身体的疲惫反而压下了精神的惶惑。
她亲自挑选了素雅名贵的青瓷茶具,摒弃了过于艳丽的珐琅彩。她指挥着将沉重的紫檀木屏风挪到更显眼的位置,替换掉略显轻浮的苏绣围屏。她斟酌着帷幔的颜色,最终选定沉稳的靛蓝与月白,而非宫中惯用的明黄。
每一处布置,每一个决定,她似乎都力求完美,力求不出差错。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每一次拿起一件器物,每一次指点一株花草的摆放位置时,她的心底,总会有一个熟悉而遥远的声音在低语:他喜欢素净雅致的瓷器,不喜欢花哨。他更欣赏紫檀的厚重,觉得苏绣太过脂粉气。他偏好冷色调,觉得明黄过于刺眼……
这个“他”,不再是段霄,而是那个即将以帝王之尊驾临此地的——宗泽誉。
这些念头如同不受控制的藤蔓,在她专注于眼前事务时悄然滋生,缠绕着她的心神。每一次“他喜欢”丶“他不喜欢”的念头闪过,都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一下,提醒着她那段被刻意尘封丶却从未真正遗忘的过去。这别苑,仿佛成了一个时光的陷阱,让她在布置新居的同时,不断地打捞着属于旧人的痕迹。
这日午後,楚云瑶来到别苑後花园。园中原本栽种着大片富丽的牡丹,正值花期尾声,显得有些颓败。花匠们正围在一处新辟的小径旁,对着几株待移植的花木犹豫不决。
“王妃娘娘,”领头的花匠躬身请示,“您看这小径两侧,是移栽几株牡丹续上花期?还是改种些南地特色的夹竹桃,花开得艳,花期也长?”楚云瑶的目光扫过那些枝叶繁茂的夹竹桃,花色浓烈,带着南疆特有的奔放。她又看向旁边几盆被移开的丶略显萎靡的牡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东宫花园里,他曾指着几盆名贵兰花对她说过的话:“云瑶你看,这兰草清雅,不争不抢,自有风骨,比那些富丽堂皇的花儿更耐看……”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脱口而出:“他……喜欢兰花。”声音很轻,如同叹息,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话一出口,楚云瑶自己先愣住了!她猛地捂住嘴,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仿佛要挣脱束缚!她在说什麽?!她怎麽会在这种场合,对着这些花匠,说出这样的话?!那个“他”……指的是谁?在场的花匠或许不明所以,但她自己却清楚得如同被冰水浇头!巨大的慌乱和羞耻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怎麽能……怎麽能在这里,在筹备迎接宗泽誉的别苑里,流露出这样的心思?!
花匠们面面相觑,有些茫然,不明白王妃口中的“他”指的是王爷还是即将到来的圣上?但看王妃骤然失色的模样,谁也不敢多问,只恭敬地垂首应道:“是,小的明白了,这就去寻些上好的兰草来移栽。”
楚云瑶僵在原地,指尖冰凉,大脑一片空白,连花匠们何时退下的都未曾察觉。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尴尬和心慌意乱中,她眼角的馀光,猛然瞥见不远处回廊的阴影下,不知何时静立着的一个身影!
深紫色的锦袍在廊柱的阴影中几乎融为一体,身姿挺拔如松,正是段霄!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寒潭,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只是静静地丶穿透了花园里明媚的阳光和摇曳的花影,直直地落在了楚云瑶惨白的脸上。那目光,没有愤怒,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却比任何暴怒的眼神都更让楚云瑶感到彻骨的寒意和无地自容!
他听到了!他一定听到了那句该死的“他喜欢兰花”!他一定知道那个“他”是谁!楚云瑶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僵硬得无法动弹。她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什麽,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所有的语言在段霄那平静到可怕的目光注视下,都显得苍白无力,如同欲盖弥彰。
段霄没有走过来,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那目光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得楚云瑶几乎喘不过气。然後,他极其轻微地丶几不可察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弧度冰冷而讽刺,仿佛在嘲笑着什麽。
最後,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失望,或许……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的丶冰冷的痛楚。随即,他没有任何停留,转身,那深紫色的身影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回廊的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楚云瑶独自一人,站在明媚却冰冷的花园里,站在那片即将被兰花取代的牡丹残迹旁,如同置身于最寒冷的冰窖。手中攥着的别苑对牌,此刻变得滚烫而沉重,灼烧着她的掌心。
繁忙的假象被彻底撕碎。那段被强行压抑的过去,以最猝不及防丶也最让她无地自容的方式,血淋淋地摊开在了段霄面前。风暴未至,她内心的城池,已然失守。来自京城的阴云,不仅笼罩了南疆,更精准地,笼罩在了她与段霄之间那好不容易才筑起一丝温情的壁垒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