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抽回手,身体像被无形的巨锤击中,重重地砸回椅背,椅子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甚至忘了去甩掉手上滚烫的咖啡渍,忘了那钻心的疼痛。他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着屏幕,眼球像要凸出来一般,布满血丝。
目光艰难地、一寸寸地向下移动,越过那刺目的、宣告着某种彻底终结的纯白婚纱,终于找到了文字。
页面最下方,一行小小的、近乎谦卑的黑色宋体字,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句冰冷的墓志铭:
“我嫁人了,不等你了,不更新了。”
九个字。像九把淬了寒冰的匕,精准无比地,捅进了他身体里最深处那个从未愈合的、腐烂流脓的旧伤口。
“嗬……”一声短促的、如同濒死之人抽气般的声音,从何九华剧烈起伏的胸腔里挤了出来。他猛地用手捂住了嘴,指缝间瞬间溢满了温热的液体。不是咖啡。是猩红的血点,从被他咬破的嘴唇内侧渗出来,滴落在他被咖啡染成深褐色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褐色。
办公室死寂。只有他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空调依旧单调的嗡鸣。窗外的天空,铅云翻滚,雷声沉闷地滚动,如同巨兽压抑的咆哮。第一滴冰冷的雨点,重重地砸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蜿蜒出一道道浑浊的水痕。暴雨,终于来了。
暴雨如注。
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柏油路面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街灯昏黄的光晕被水汽揉碎、晕染,整座城市浸泡在一片混沌的灰暗里。何九华冲出写字楼大堂旋转门时,冰冷的雨点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脸上、身上。他毫无知觉。没有伞,身上的薄衬衫瞬间被雨水浸透,冰冷地黏在皮肤上。
他像一头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的困兽,一头扎进雨幕。雨水模糊了视线,他凭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本能,朝着一个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脚下积水飞溅,湿透的皮鞋出沉重的“吧唧”声。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张占据整个屏幕的、刺目的婚纱照,和那九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神经末梢。
“我嫁人了……不等你了……不更新了……”
“不等你了……”
“不等你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剧痛。冰冷的雨水顺着梢流进眼睛,又混合着某种滚烫的液体流下脸颊。他分不清那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不知跑了多久,肺叶火烧火燎地痛。一个急刹,身体猛地撞在冰冷的玻璃门上。门被撞开,一股混合着浓郁咖啡香、烘焙甜点和潮湿水汽的暖风扑面而来,将他裹住。
“西棠”咖啡馆。
就是这里。贺西棠博客里无数次提到过的“避难所”,那个靠窗、能看到街角老梧桐的位置。何九华大口喘着粗气,像一条搁浅的鱼。他浑身湿透,头凌乱地贴在额前,水珠顺着梢不断滴落,在他脚下迅积起一小滩水渍。手背上被咖啡烫红的皮肤裸露着,在温暖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他狼狈不堪的样子和咖啡馆里流淌的舒缓爵士乐、低声交谈的客人们格格不入,瞬间引来几道好奇或略带嫌恶的目光。
他浑然不觉。视线像探照灯一样,急切地扫过店内。靠窗的那个位置……空的!心脏猛地一沉,随即又涌上一股更深的、连他自己都辨不清是绝望还是病态希冀的混乱情绪。他踉跄着走过去,每一步都在光洁的木地板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那个角落的位置,临着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雨幕中模糊的街景和那棵枝叶被雨水打得哗哗作响的老梧桐。桌上放着一个简洁的“已预订”小立牌。
何九华无视了那个牌子,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重重地跌坐在那张柔软的沙椅上。冰凉的湿衣服紧贴着皮肤,激起一阵寒颤。他顾不上这些,手忙脚乱地、近乎粗暴地从湿透的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被雨水浸得有些模糊,他胡乱地在衬衫上蹭了几下,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划开屏幕,点开那个早已刻入骨髓的博客地址。
页面再次加载出来。依旧是那片刺目的纯白,那袭雪地里的婚纱,那九个字。
“先生?您……还好吗?需要毛巾吗?”一个温和的男声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是咖啡馆的老板,一个四十岁左右、穿着干净围裙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条干净的白色毛巾。
何九华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一片骇人的空洞和混乱。他没接毛巾,只是死死攥着手机,喉咙里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另一只手指着屏幕,指尖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老板看着他惨白的脸和手背的烫伤,眉头紧锁,把毛巾轻轻放在桌角。“您……需要帮忙吗?或者,先喝点热水?”他试探着问。
何九华置若罔闻。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双手死死捧住手机,用尽全身力气去滑动屏幕。不是看那照片!不是看那九个字!他要看下面!看评论?不!他要看之前的!看那些他早已看过千百遍、此刻却觉得无比陌生的旧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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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在他失控的指尖下疯狂地上下滚动。那些熟悉的、墨黑的方块字像流水一样掠过屏幕:“乙女心”化水了……吐槽烂片……山顶的风……褪色的电影票根……他像一个溺水者,在记忆的碎片里徒劳地扑腾、翻找,试图抓住点什么能解释眼前这一切的东西,能证明……证明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滚动,滚动……忽然,他的动作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手指僵在半空。
屏幕停留在一条毫不起眼的旧博文上。日期是……去年深秋。
“月日,阴冷。坐在老位置,捧着一杯快凉掉的美式呆。窗外梧桐叶子快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里划拉着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幅没画完的素描。角落那个位置,又来了。还是那身万年不变的灰色西装,头梳得一丝不苟,点一杯最便宜的浓缩,坐一个多小时。每次走之前,都看到他掏出手机,低着头,手指在屏幕上划拉半天……是在删浏览记录吗?”
何九华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从指尖一路冷到心脏。
他僵硬地、一寸寸地向下滑动手指,目光死死钉在接下来的文字上:
“像个不敢上岸的幽灵。明明就坐在离我不到五米的地方,却好像隔着整个冥河。何必呢?删得掉记录,删得掉自己来过的事实吗?删得掉……心里的鬼吗?”
“像个不敢上岸的幽灵……”
“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