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来得毫无征兆,黏稠潮湿的空气裹挟着世界,将一切都浸泡在沉甸甸的水汽里。陆之夏站在窗边,指尖拨开百叶帘冰冷的金属叶片。窗外,浓得化不开的白雾翻涌滚动,如同巨大怪物的冰冷吐息。在那片混沌的灰白深处,隐约透出几抹歪斜、扭曲的黑影,无声地移动、碰撞,又消失在雾墙之后。它们不出任何属于活物的声响,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的细微窸窣,穿透玻璃,钻进耳膜,带来一种冰冷的、跗骨之蛆般的战栗。
“害怕?”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轻易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陆之夏没有回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冰冷的百叶帘,指节微微泛白。
“有你在,我会怕?”她反问,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李鹤彪——这个几天前她在废墟里翻找霉罐头时撞见的男人,此刻正倚着门框。短短几天,他成了她在这崩塌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人们称他为“光神”,一种在绝望中诞生的敬畏。在这个异能者成为稀缺希望的时代,陆之夏却平凡得如同脚下被雨水泡烂的枯叶,毫无依凭。
“那么相信我?”他走近几步,脚步声在潮湿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
“希望你别辜负我的信任。”陆之夏转过身,直视着他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显得过分清亮的眼睛。这句话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砸在地上。她清楚自己的位置,一个毫无价值的累赘。当拖累过界限时,被丢弃是唯一的结局。这认知像冰冷的蛇,缠绕在心脏上。
a城沦陷已逾月余,曾经代表秩序与力量的政府机构,如同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彻底蒸。幸存者们像被捣毁了蚁穴的蚂蚁,在断壁残垣和腐烂尸骸间盲目流窜,绝望地寻找着并不存在的庇护所。恐惧和腐烂的气息,是这座城市新的空气。
“明天我们出。”李鹤彪的声音斩断了她的思绪。
“去哪?”陆之夏心头一紧。
“异能者的世界。”他的回答简洁得近乎冷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那是一个存在于流言中的地方,据说由强大的异能者建立秩序,是这炼狱里唯一的“应许之地”。
逃亡的路,在第二天破晓时分启程。那辆不知从哪个废弃停车场里拖出来的旧吉普,引擎出垂死般的嘶吼,载着他们和有限的物资,一头扎进被浓雾和死亡笼罩的荒野。两天一夜的颠簸,耗尽了油箱里最后一点浑浊的液体,引擎出一声长叹,彻底熄火。前方,地图上标示的目的地,依旧遥远得像一个虚幻的泡影,隔着重重山峦和看不见的死亡陷阱。
“只能徒步了。”李鹤彪跳下车,动作利落地从后备箱里拖出沉重的背包,将仅剩的压缩饼干、几瓶浑浊的过滤水和一小包医疗用品仔细分装。陆之夏默默看着,然后从自己随身的破旧帆布包里,抽出了一柄沉甸甸的消防斧。冰冷的金属斧柄握在手里,带来一种粗粝而虚幻的安全感。她将它用力别在腰间磨损的皮带上。
“带这个做什么?”李鹤彪抬眼,目光扫过那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寒光的斧刃。
陆之夏扯了扯嘴角,一个算不上笑容的弧度。“万一你要是半路嫌我累赘,有这个,我还能多撑一会儿,给那些家伙开开瓢。”话音未落,回应她的,是李鹤彪一声短促的、带着无奈的低笑。那笑声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开一丝微弱的涟漪,很快又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沉重里。
他们一头扎进了莽莽群山。山林并非庇护所,浓密的树冠遮天蔽日,将本就稀薄的光线切割得支离破碎。脚下是厚厚的腐殖层,吸饱了雨水,每一步都陷得很深,出令人心悸的“咕叽”声。腐烂的枝叶和泥土混合的气息,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若有似无的甜腥味,弥漫在湿冷的空气中。陆之夏的神经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任何风吹草动都让她头皮麻。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李鹤彪外套的后摆,指尖隔着粗糙的布料,感受到他背部肌肉传来的稳定热量。
“害怕了?”他没有回头,声音在寂静的林间显得格外清晰。
“我这是防走散。”陆之夏嘴硬地辩解,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鹤彪没有戳破她显而易见的谎言,只是放慢了脚步,让她能更轻松地跟上。突然,一滴冰冷的、带着浓烈腐败气味的液体砸在陆之夏紧握着他衣角的手背上。她猛地一颤,抬头望去。浓密的树冠缝隙间,灰暗的天空开始落下浑浊的雨丝。那不是普通的雨,带着一种刺鼻的、如同死鱼堆积酵般的恶臭,粘稠地附着在皮肤和衣物上。
夜幕,就在这散着死亡气息的“腐雨”中,迅降临,吞噬了山林最后一点轮廓。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压迫着感官。李鹤彪凭借着某种对地形的直觉,在陡峭的山坡上找到了一处凹陷进去的岩壁,勉强可以称之为山洞。洞口狭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陆之夏几乎是屏住呼吸,紧跟着李鹤彪钻了进去。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败腥气扑面而来,瞬间堵住了她的鼻腔。更让她心脏骤停的是,洞内深处,传来了几声拖沓、粘滞的脚步声,伴随着喉咙深处滚动的、意义不明的“嗬…嗬…”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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攥着李鹤彪衣角的手瞬间收紧,指甲几乎要隔着布料掐进他的皮肉里。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将他们完全包裹。在这里,李鹤彪那耀眼的光系异能,失去了施展的空间。
“抓紧我。”李鹤彪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下气流摩擦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陆之夏感觉自己的手被一只更大、更温暖的手包裹住,牵引着她,向洞内未知的黑暗深处挪去。每一步都踩在碎石和潮湿的泥土上,声音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嘶鸣和拖沓声,似乎更近了。
“听着,”李鹤彪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声音紧绷,“一会儿我数三二一,你立刻打开手电筒,对准声音来源照过去!有多亮开多亮!明白吗?”
陆之夏喉咙干,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摸索着从背包侧袋掏出那支沉甸甸的军用手电筒。“好。”她的声音细微得如同蚊蚋。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她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能闻到李鹤彪身上混杂着汗水和硝烟的独特气息,更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几具腐烂躯壳正在缓慢逼近带来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三……”李鹤彪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金属丝,切割着紧绷的神经。
“二……”陆之夏的手指死死扣在手电筒冰冷的开关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白。
“一!”
“咔哒!”一声脆响!一道刺目的、凝聚成束的惨白强光如同破晓的利剑,瞬间撕裂了粘稠的黑暗!光线准确地打在了前方不到五米处!三个扭曲、溃烂的身影暴露在光柱下!腐烂的皮肉如同融化的蜡油般挂在森森白骨上,空洞的眼窝里只有幽深的黑暗,大张的嘴里淌下粘稠的黑色涎液,喉咙里滚动着渴望血肉的嘶吼。它们被强光激怒,动作骤然加快,挥舞着只剩下指骨的爪子,带着一股浓烈的尸臭,猛扑过来!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李鹤彪猛地将陆之夏拽向身后,手臂如同标枪般抬起!他的掌心骤然爆出无法直视的、纯粹而炽烈的光芒!那光芒不再是照明工具,而是化作了实质的毁灭洪流,带着灼热的高温和毁灭性的冲击,狠狠地轰击在扑来的丧尸身上!
“嗤——!”如同烧红的烙铁按在朽木上的声音!刺鼻的焦糊味瞬间盖过了洞内原有的腐臭!被强光正面击中的三具丧尸,身体猛地僵直,肉眼可见地碳化、碎裂,化作一蓬蓬带着火星的灰烬,簌簌地飘散在空气中,只留下几块焦黑的骨头砸落在地。
陆之夏的手电筒光柱兀自颤抖着,照亮了那片飘落的灰烬和地面焦黑的残骸。强烈的视觉冲击混合着浓烈到顶点的恶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的胃部。她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胃里翻江倒海,酸涩的胆汁涌上喉咙,灼烧着食道,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一阵阵剧烈的痉挛。
“这就不行了?”李鹤彪的声音带着一丝战斗后的喘息,还有一点熟悉的调侃。他走过来,温热的手掌落在她剧烈起伏的脊背上,轻轻拍着。
陆之夏勉强直起身,用手背擦去嘴角的酸水,脸色苍白如纸。“你看着不恶心啊?”她喘息着问,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
“还好吧,习惯了。”李鹤彪的语气很淡,仿佛刚才只是拍死了几只苍蝇。他收回手,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洞穴更深处,确认再无其他威胁。
他们在洞穴深处相对干燥一点的地方,用收集到的枯枝和几张废纸,艰难地燃起了一小堆篝火。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驱散了一小圈黑暗和浓重的湿寒,在两人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火焰舔舐着潮湿的木头,出噼啪的轻响,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烟味,暂时压下了那令人作呕的腐臭。他们沉默地围着这局促而珍贵的热源,汲取着一点点虚假的温暖。陆之夏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火光在她疲惫的眼中跳跃。李鹤彪则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闭着眼,似乎在假寐,又似乎在警戒。
后半夜,陆之夏在极度的疲惫和寒冷中昏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模糊中,她感到自己冰冷僵硬的身体,本能地寻找着热源,一点点地、试探性地靠向旁边那个坚实的臂膀。起初只是肩膀轻轻挨着,后来,沉重的头颅终于支撑不住,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滑落下去,枕在了李鹤彪的肩窝处。那里并不柔软,甚至有些硌人,肌肉坚硬。但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一种稳定而持续的温热,像寒夜里唯一的火种。她无意识地蹭了蹭,在睡梦中出一声模糊的呓语,更深地沉入了那片带着体温的黑暗。李鹤彪的身体似乎在她靠上来的瞬间僵硬了一下,黑暗中,他睁开了眼,低头看了看枕在自己肩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火光映照着他脸上复杂难辨的神情。最终,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枕得更稳些,肩膀的肌肉也悄然放松下来,重新合上了眼睛。
当陆之夏被李鹤彪轻轻推醒时,洞外依旧是灰蒙蒙的雨幕,天色却比昨夜亮了一些。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先感觉到的就是脖颈处一阵难言的酸胀僵硬,仿佛落枕了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