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柒猛地睁开眼,烧得通红的眼睛里,映着室友担忧的脸。就在这一刻,那个在雨中滋生的、疯狂而绝望的念头,如同被这高烧点燃的引信,轰然炸响,瞬间吞噬了所有的理智。喉咙的剧痛,身体的虚弱,成了绝佳的掩护。她张了张嘴,试图出声音,却只挤出几声破碎、嘶哑、不成调的低吼,如同砂纸摩擦。
“我…”她徒劳地动着嘴唇,脸上浮现出巨大的惊恐和茫然,手指慌乱地指向自己的喉咙,又无力地垂下。她看着室友,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顺着滚烫的脸颊滑落,混合着汗水,狼狈不堪。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助、痛苦,还有一种奇异而决绝的空洞。
“喉咙…疼…说…说不出…”她用尽力气,挤出的依旧是含混不清的气音,每一个字都伴随着剧烈的痛苦表情。
室友吓坏了,手忙脚乱:“柒柒你别急!别说话!烧得太厉害了!肯定是喉咙炎说不出话了!我这就去叫阿姨!送你去医院!”
沈时柒被紧急送到了医院。急诊室里灯光惨白,医生拿着压舌板检查她的喉咙,眉头紧锁:“急性化脓性扁桃体炎,炎症很厉害,声带也明显充血水肿了。高烧不退,先退烧消炎。至于声音…炎症消下去之前,声肯定会很困难,甚至完全失声。等炎症消退再看情况。”
父母闻讯匆匆赶来,看到病床上女儿烧得通红的小脸和痛苦的表情,心疼得无以复加。沈母握着女儿滚烫的手,眼泪直掉:“柒柒,别怕,会好的,嗓子会好的…”
沈时柒看着母亲,张了张嘴,又是几声嘶哑难辨的低吼,她焦急地摇着头,泪水流得更凶,手指紧紧抓住母亲的手,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一种无法言说的哀伤。她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颤抖着,尝试着比划。那是她偷偷练习了无数遍、却从未在郎鹤炎面前用过的动作。手指僵硬地弯曲、组合,带着高烧的虚浮和刻意的笨拙,却清晰地表达出一个意思:「妈…不能…说话…了?」
沈母的心猛地一沉,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看着女儿痛苦又绝望的眼神,看着那生涩却意图明确的手语,只觉得天旋地转,巨大的悲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不会的!柒柒!医生说了是炎症!炎症消了就会好的!别胡思乱想!”她几乎是哭着喊出来。
沈时柒却只是固执地摇头,泪水无声地汹涌,眼神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仿佛真的已经接受了自己坠入无声世界的命运。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巨大的悲伤之下,涌动的是怎样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决心。
几天后,高烧终于退去,喉咙的肿痛也减轻了许多。医生再次检查,语气轻松了不少:“炎症基本控制住了,声带水肿也消了。试着说说话看?小声点。”
病房里安静下来。父母、室友都屏息凝神,充满期待地看着沈时柒。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依旧苍白的脸上。她慢慢张开嘴,尝试着出一点声音。气流摩擦过声带,带来一丝微痒,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声带震动的本能。然而,她只是动了动嘴唇,喉咙里出一点微弱、嘶哑、模糊不清的“啊…啊…”声,如同刚出生的婴儿无意义的呓语。随即,她脸上浮现出巨大的痛苦和挫败,猛地闭上嘴,用力地摇头,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喉咙,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那泪水里的绝望,无比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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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这…”沈父焦急地看向医生。
医生也有些困惑,又仔细检查了一下她的喉咙:“奇怪,声带功能应该恢复了才对…可能是心理因素?创伤后应激?或者她潜意识里对声有了恐惧?需要时间,也需要她自己努力克服心理障碍。”他转向沈时柒,温和地说,“孩子,试着放松,别害怕,你的嗓子没问题了,大胆说出来。”
沈时柒只是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用那只练习过、如今已不再那么僵硬的手,缓慢而清晰地比划着:「说…不出。没声音。」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沉重的悲伤。
沈母抱着女儿失声痛哭。沈时柒靠在母亲怀里,身体微微颤抖,眼神却越过母亲的肩膀,望向病房门口那方小小的玻璃窗。窗外阳光灿烂,她的心却沉在冰封的湖底,只有那个孤注一掷的目标,如同湖底唯一燃烧的幽蓝火焰。
出院后,“失声”的沈时柒变得异常沉默。她不再去热闹的场所,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或图书馆那个熟悉的角落。只是这一次,她的目光更加执着地、毫无遮掩地投向那个靠窗的位置。她开始“笨拙”而“努力”地使用手语,向郎鹤炎请教问题,表达简单的意思。她随身带着一个小本子和笔,但更多的时候,她执着地用手语。她的动作起初很慢,常常出错,眼神里充满了恳切和一种小心翼翼的探询。
郎鹤炎最初的反应依旧是疏离和回避。他刻意避开她的目光,匆匆收拾东西离开,或者直接用手机打字回复,拒绝肢体语言的交流。他筑起的高墙依然坚固。沈时柒的“困境”似乎并未能撼动他自我封闭的决心。
直到那天下午。沈时柒又一次用手语向他询问一个专业问题,动作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凌乱。郎鹤炎皱着眉,习惯性地拿出手机准备打字。就在这时,沈时柒仿佛因为“急切”而“不小心”碰掉了桌上厚厚的《语言学概论》,书页哗啦散开。她脸上瞬间浮现出巨大的窘迫和慌乱,手忙脚乱地蹲下去捡,动作笨拙,散落的纸张有几张被风吹开了一些。
郎鹤炎看着她蹲在地上,纤细的背影透着一股无助,微微一顿。最终,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也弯下腰,默默地帮她将散落的纸张一张张捡起,整理好。当他把整理好的书递还给她时,沈时柒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红晕和慌乱。她没有再去拿笔和纸,而是再次抬起手,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缓慢地、无比清晰地,比出了那个在她心中演练过千万遍的句子:
「现在,我也一样了。」
「没有声音了。」
「这样…我们可以…在一起了吗?」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清晰地映着窗外的天光和他沉默的身影,盛满了小心翼翼的、孤注一掷的期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深藏的恐惧。仿佛一只在暴风雨中终于找到避风港的小鸟,浑身湿透,瑟瑟抖,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询问着是否被收留。
时间仿佛凝固了。图书馆里细微的翻书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郎鹤炎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双盛满了卑微渴望和绝望勇气的眼睛,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他眼底那层坚冰般的疏离和抗拒,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开始出现一丝裂痕,一种深沉的、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以及某种巨大悲悯的情绪,缓缓流淌出来。他紧抿着唇,下颌的线条绷得很紧。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他终于极其缓慢地、极其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如同巨石投入沈时柒死寂的心湖,激起了滔天的巨浪。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眼泪汹涌而出,她慌忙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脸上却绽放出如释重负的、近乎虚脱的笑容。她用力地点头,像个终于得到糖果的孩子。
郎鹤炎看着她汹涌的泪水,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他再次伸出手,这一次,动作不再犹豫,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认命般的温柔,轻轻拂去她脸颊上滚烫的泪珠。他的指尖冰凉,拂过她的皮肤,留下微小的战栗。
那无声的触碰,是接纳,是承诺,更是沈时柒精心编织的、巨大谎言的开始。她用一场高烧和逼真的表演,为自己换来了通往他孤寂世界的门票,也将自己囚禁在了永恒的无声牢笼里。狂喜的泪水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对未知命运的茫然。
婚后的日子,如同沈时柒曾经幻想过的那片沉静湖水。郎鹤炎在一家设计院做图纸深化,收入稳定。沈时柒则在家接一些书籍排版设计的零活。他们的家不大,却布置得极其温馨。原木色的家具,暖色调的布艺,阳台上摆满了绿植,大多是沈时柒养的,绿萝沿着架子攀爬,吊兰垂下翠绿的瀑布,几盆多肉在阳光下胖乎乎地挤在一起。
家里很安静,最大的声响是厨房里锅碗瓢盆的碰撞,或者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他们的交流在指尖流淌。清晨,郎鹤炎会用手语问她早餐想吃什么,沈时柒笑着比划一个煎蛋的形状。他做饭时,她会从后面轻轻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宽阔的背上,感受那份安稳的暖意。他转过身,沾着水珠的手指轻轻点点她的鼻尖,眼神里满是宠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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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两人常常依偎在沙上看无声的电影,或者各自看书。沈时柒会靠在他肩头,手指在他掌心轻轻划着白天遇到的趣事,或者她设计稿上遇到的难题。郎鹤炎总是耐心地看着,然后给出简洁有力的建议或一个温暖的拥抱。他的怀抱是沈时柒最安心的港湾,足以抚平她内心偶尔泛起的、关于那个秘密的惊涛骇浪。
生活并非全无波澜。最大的压力来自沈时柒的父母。每次二老来访,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沉重和无法释怀的遗憾。饭桌上,沈母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女儿,看着她娴熟地用手语和丈夫交流,看着她安静地微笑,眼神深处总藏着一抹挥之不去的痛楚。她常拉着女儿的手,在厨房帮忙时,低声叹息:“柒柒,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妈认识一个老中医,针灸很厉害的…”沈时柒只是用力摇头,眼神坚定地比划着:「妈,我很好。鹤炎很好。这样很好。」沈母看着她“故作坚强”的样子,只能把更多的话咽回去,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郎鹤炎对此心知肚明。他私下里更加努力地工作,对岳父母异常恭敬孝顺。他会默默记住岳父喜欢喝的茶叶牌子,每次提前备好;留意岳母夸过一次的丝巾,在节日时买来送上。他用自己的方式,笨拙而真诚地弥补着女儿因“失声”带给这个家庭的遗憾,试图减轻那份无形的压力。
谎言如同深埋的种子,在看似平静的土壤下悄然生长,总在猝不及防的时刻探出尖刺。
一次朋友聚会,气氛热烈。一个刚学会手语、热情高涨的朋友,兴奋地拉着沈时柒比划个不停,聊起大学时一件趣事。沈时柒听得入神,完全沉浸在回忆里。当朋友用手语夸张地模仿当年某个老师滑稽的动作时,沈时柒忍俊不禁,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对对对!王教授当时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声音不大,带着笑音,却异常清晰。
瞬间,周围一小片区域的空气仿佛冻结了。正和朋友比划着什么的郎鹤炎,动作猛地一顿,倏地转过头看向她,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探询。
沈时柒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脸色煞白。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手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惊恐和慌乱,像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她拼命地摇头,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语无伦次地用手语飞快比划着:「不是!没有!听错了!我…我…喉咙…难受…像…像卡住…出的怪声…不是说话!」她的动作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形、凌乱,眼神像受惊的小鹿,充满了乞求和绝望。
旁边不明就里的朋友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带着歉意和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背:“哦哦,吓我一跳!没事没事,时柒,别紧张!就是点气声嘛!怪我怪我,太激动了!”他转向郎鹤炎,解释道,“鹤炎,没事,刚才时柒就是喉咙不舒服,呛了一下,不是说话声。”
郎鹤炎的目光在沈时柒惨白惊恐的脸和朋友带着安慰的笑容之间停留了几秒。那抹锐利的探询渐渐隐去,最终化为一片沉沉的、带着理解和安抚的温和。他伸出手,轻轻覆上沈时柒依旧死死捂着嘴的手,宽厚的手掌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缓缓地将她冰冷僵硬的手指从唇上拉开。他看着她惊魂未定的眼睛,用另一只手,缓慢而清晰地比划着,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抚慰的力量:「别怕。我知道。没事。」然后,他极其自然地拿起桌上的水杯,小心地递到她唇边,眼神示意她喝一点。
沈时柒机械地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小口水,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却无法浇灭她心底熊熊燃烧的后怕。她垂下眼帘,不敢再看他,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郎鹤炎的手一直温暖地包裹着她冰冷的手。危机似乎解除了,朋友的话题也转向了别处。然而,只有沈时柒自己知道,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她精心构筑了数年的世界,已经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郎鹤炎最后那个安抚的眼神深处,是否真的掠过了一丝无法言喻的疑虑?她不敢深想,巨大的疲惫和如影随形的恐惧,沉沉地压了下来。
最甜蜜的期待,有时会变成最锋利的刀刃。
结婚第三年的春天,沈时柒怀孕了。巨大的喜悦如同绚烂的烟花,照亮了他们的无声世界。郎鹤炎高兴得像个孩子,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贴在沈时柒尚未显怀的小腹上,虽然听不到什么,但他闭着眼睛,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幸福和期待。他拉着沈时柒的手,郑重地放在她的小腹上,用手语比划,眼神亮得惊人:「我们的孩子。他她会听见世界所有的声音。」他特别强调了“听见”这个词,指尖的动作充满了力量。
沈时柒用力点头,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腔里传来的有力心跳,心中被巨大的幸福和一种酸楚的柔情填满。她想象着孩子出生后的样子,想象着他她奶声奶气地叫“爸爸”、“妈妈”…这个念头让她心尖烫,却又在下一秒被冰冷的恐惧攫住——她该怎么面对?她该如何在孩子面前,维持这个巨大的、关于声音的谎言?喜悦的底色里,悄然渗入了无法驱散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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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鹤炎的行动力惊人。他买回了一大堆婴幼儿语言启蒙的书籍、卡片,甚至下载了相关的视频课程。沈时柒看着他认真研究那些印着彩色图案、标注着拼音和音口型的卡片,看着他对着电脑屏幕,模仿着视频里夸张的口型,努力地想出“a”、“o”、“e”这些最简单的元音,虽然只能听到微弱的、扭曲的气流摩擦声。他学得那样认真,那样执着,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仿佛要把自己错失的所有声音,都通过这种方式,倾注到那个尚未出生的孩子身上。
一天晚上,沈时柒半夜醒来,现身边没人。她披衣下床,轻轻推开书房虚掩的门。柔和的台灯光线下,郎鹤炎背对着门坐在书桌前。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崭新的、厚厚的《婴幼儿语言展与父母引导》。他看得极其专注,右手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徒劳地在空中比划着一个复杂的手语动作。沈时柒认得那个动作,那是“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