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寺的石阶,在八月正午的太阳底下,白得晃眼,每一级都像是刚从炉膛里捞出来的铸铁板,烫得能烙饼。空气稠得化不开,裹着浓重的香火气、汗味,还有远处柏油路被晒软了的焦糊味儿,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周九良背着沉甸甸的工具包,里面装着吃饭的家伙——放大镜、小刷子、镊子、几卷不同型号的砂纸、还有几瓶性质各异的溶剂,随着他每一步踏在滚烫的台阶上,哐啷哐啷地响,像是在抗议这不合时宜的负重跋涉。
他刚从寺里藏经阁出来,为着修复一件清代经卷的事情,和几位老师傅开了个冗长的会,耗费了不少心神。此刻脑仁儿还在一跳一跳地胀痛,眼前的光线似乎也格外刺目。汗水糊住了眼角,他抬手想去擦,视线短暂地模糊了一下。
就这一瞬间的失神,脚下一滑。
左脚尖毫无预兆地蹭在那级被无数人踩踏得格外光滑的石阶边缘,身体的重心像个被突然抽掉底座的积木塔,猛地向前倾去。慌乱中,他下意识地想把背上的工具包甩开,免得里面那些瓶瓶罐罐跟着遭殃。可这笨拙的动作反而加剧了失衡。膝盖毫无缓冲地、结结实实地撞在下方一级石阶坚硬冰冷的棱角上。
“嘶——”
一声短促的抽气声从喉咙里挤出来,痛感尖锐地炸开,沿着膝盖骨瞬间窜遍全身。周九良狼狈地蜷在地上,手死死捂住左膝,指缝间立刻渗出温热的湿意。工具包歪在一旁,里面的金属工具出一阵更响亮的碰撞声。周围几个香客停下脚步,投来或好奇或关切的目光,嗡嗡的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围拢过来。
他咬着牙,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一半是疼的,一半是恼的——在这么多人面前摔得如此难看,实在不是件光彩的事。膝盖火辣辣的,血已经洇湿了浅色的工装裤布料,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就在这难堪又混乱的当口,一个身影利落地拨开围观的人,几步抢到他身边,蹲了下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一个清凌凌的女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盖过了周围的嘈杂。
周九良下意识地抬起头。阳光太烈,他眯着眼,只看到一个逆光的轮廓,剪影的边缘被强光虚化,模糊不清。只有一股淡淡的、清冽的气息,像是某种不知名的草药混合着干净的皂角味,瞬间驱散了鼻腔里那股浑浊的香火气,意外地钻入他混乱的感官。
紧接着,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熟稔的、气恼又心疼的口吻,清晰地砸进他的耳朵:
“没有我,你就不能照顾好自己?”
话音落下的刹那,空气仿佛凝固了。
蹲在他面前的女孩自己也猛地僵住了。周九良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那双正低头检查他伤口、睫毛浓密的眼睛倏地睁大,瞳孔深处掠过一丝纯粹的、毫无作伪的愕然。她伸向他膝盖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周九良也完全懵了。
膝盖的剧痛似乎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脑子里一片空白。这话……太奇怪了。熟稔得过分,亲昵得诡异。
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张脸——逆光褪去,露出的是一张年轻的面孔,皮肤白皙,鼻梁秀挺,嘴唇因为惊讶而微微张着。她的眼神清澈,此刻却盛满了和他一模一样的困惑,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时间像是被粘稠的琥珀包裹住了,粘滞不前。灼热的阳光、嘈杂的人声、膝盖钻心的疼……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眼前这张写满错愕的脸,以及那句如同咒语般回荡在耳边的“没有我,你就不能照顾好自己?”无比清晰、无比沉重地压在心头。
那女孩最先反应过来,长长的睫毛慌乱地垂下,像受惊的蝶翼。她迅低下头,避开周九良探究的目光,手忙脚乱地从随身的帆布挎包里翻找。那是一个洗得白的旧包,边角处已经磨出了毛边,带着一种学生气的朴素。很快,她掏出了一个小巧的急救包,动作麻利地打开,拿出碘伏棉签和创可贴。
“对…对不起!”她声音有点紧,带着明显的窘迫,脸颊也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句话就…就自己蹦出来了!真是抱歉!你膝盖伤得不轻,得赶紧处理一下,别感染了。”
她的动作异常利落,显然是受过训练的。沾着碘伏的棉签精准地落在他膝盖破皮的伤口上,凉丝丝的,带着轻微的刺痛感。周九良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腿。
“别动,”她低声道,声音柔和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另一只手轻轻按住了他的小腿。她的指尖微凉,力道却很稳。“有点疼,忍一下就好。”
她的手指很轻,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稳定感。周九良默默看着她专注的侧脸,阳光在她鼻梁上投下一道挺直的亮线。那股清冽的气息再次萦绕过来,奇异地压下了伤口的灼痛和心头的烦乱。那句突兀的话带来的强烈冲击,此刻在对方同样明显的慌乱和专业的处理下,渐渐被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古怪感觉取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看不见的深处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出低沉而遥远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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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先这样。”她贴好最后一块大号的防水创可贴,动作轻巧地收拾好急救包,站起身。她个子不算很高,站直了,目光恰好与坐在地上的周九良平齐。那点窘迫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眼神却已经恢复了清澈和平静,坦然地迎着他的视线。
“真的非常抱歉,刚才吓到你了吧?”她再次诚恳地道歉,语气认真,“我保证,我平时不是这样莫名其妙的人。可能…可能今天太热了,有点中暑,胡言乱语。”她努力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试图化解尴尬。
周九良摇摇头,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左膝猛地一受力,刚被压下去的疼痛立刻又尖锐地反扑上来,他忍不住“嘶”了一声,身体晃了一下。
“小心!”女孩立刻伸出手臂,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胳膊。她的手臂纤细,力量却不小。那股清冽的气息再次靠近。“你这膝盖,最好别太用力。能走吗?要不要扶你到旁边阴凉地方坐坐?”
“不用了,谢谢。”周九良借力站稳,试着活动了一下左腿,虽然疼得直抽冷气,但骨头应该没事。“我缓一下就好。”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洗得白的帆布挎包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刚才……那句话,你以前对别人说过吗?”
女孩扶着周九良胳膊的手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她飞快地抬眼看了他一下,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更深的茫然,随即坚定地摇头:“没有!从来没有!我誓!”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急于澄清的清白感。“我自己也懵了。就好像…脑子里突然有个声音,自己说了出来……”她蹙起秀气的眉,似乎在努力捕捉那种转瞬即逝的怪异感,“很奇怪,对吧?感觉…感觉那话像是认识你很久了一样,可我们明明是第一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周九良低声重复了一遍。膝盖的疼痛一波波涌上来,牵扯着他的神经。他弯腰去捡散落在地上的工具包,里面的物件在刚才的碰撞中出清脆的声响。当他拿起包时,一个冰冷、沉甸甸的硬物从侧面一个没拉紧的网兜里滑落出来,“啪”的一声,掉在滚烫的石阶上。
是他的那块怀表。爷爷临终前郑重交给他的,据说是家里传了不知道多少辈的老物件。黄铜表壳在烈日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表壳边缘已经磨损得亮,透出岁月摩挲的温润感。只是此刻,那光滑的玻璃表蒙子,在坚硬的石阶上磕出了一道清晰的蛛网状裂痕。
“哎呀!”周九良心头一紧,顾不得膝盖疼痛,立刻就要俯身去捡。
几乎是同时,另一只手也飞快地伸向了那块怀表。
是那个女孩。
她几乎是和周九良同时看到了那块掉落的怀表,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动作比思维更快地伸出了手。两人的指尖几乎同时触碰到那冰凉的黄铜外壳。
“这表……”女孩的声音卡住了,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周九良,清澈的眼底此刻翻涌着剧烈的震惊和一种近乎恐惧的茫然。
周九良也愣住了。他顺着女孩的目光,落在她那只抓着怀表的手上。她因为用力,指节微微泛白。而就在她的指缝间,露出了另一块怀表的一角!
周九良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块露出一角的怀表上。同样的黄铜质地,同样被岁月摩挲出的温润光泽,甚至连表壳边缘那熟悉的、被无数次开合磨出的细微弧度都如出一辙。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脊椎骨窜上来,瞬间盖过了膝盖的疼痛。
女孩像是被他的目光烫到,触电般猛地缩回了手。那块属于她的怀表,“叮”的一声轻响,掉落在她脚边的石阶上,表壳弹开,露出了里面同样静止不动的白色珐琅表盘。
空气再次凝固了。正午灼热的风卷着香灰和尘土的气息,吹拂在两人之间,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开来的、令人窒息的诡异。
周九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忍着膝盖的剧痛,先捡起了自己那块摔裂了表蒙的怀表,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玻璃裂痕的尖锐触感。然后,他的目光才移向女孩脚边那块静静躺着的怀表。
女孩也像是终于找回了神智,动作有些僵硬地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她那块表捡了起来。她的手指微微抖,紧紧攥着那块冰冷的金属,指关节用力到白。她抬起头,看向周九良,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出一点微弱的声音:“……你的表……也……”
“也?”周九良的声音异常干涩。他摊开自己的手掌,那块裂了表蒙的怀表躺在他掌心,黄铜外壳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那道蛛网般的裂痕清晰得刺眼。
女孩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自己那块怀表也摊开在掌心,伸到周九良面前。
两块怀表,并排放在灼热的石阶上,如同镜中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