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家书阁那间被烛火与墨香浸透的密室中走出,重新踏入皇城清冷的长夜,顾长生感觉自己仿佛从一个幽深的水底,挣扎着浮上了水面。
夜风,带着宫苑深处花木的微湿气息,拂过他的脸颊。这本应是能让人心神清爽的凉意,此刻却让他感觉不到丝毫真实。他的身体在行走,在穿过一道道静谧的宫门,但他的神魂,却依旧被裴玄知最后那几句话,以及那句话背后所掀开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死死地拖拽着。
他的脑海中,不再是混沌一片,而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只是这份清明,带来的不是豁然开朗,而是一种看透了棋盘之后,令人窒息的沉重。
回到寝宫,他没有点亮多余的灯,只是借着从雕花窗棂透进来的、如同水银般流淌的月光,缓缓走到了窗边。影月无声地为他合上殿门,将自己化作门外一尊忠诚的石像,把整个世界都留给了他一个人。
顾长生没有坐下,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穿透夜色,望向远处那片匍匐在黑暗中的、连绵不绝的宫殿轮廓。
一幅幅画面,如同被狂风吹乱的书页,在他的脑海中疯狂地翻动、碰撞、然后以一种全新的、令人战栗的顺序,重新拼接在一起。
第一个画面,是太古之初。一个顶天立地的身影,初代圣皇,为了抵御那来自界外的“终焉吞噬者”,做出了一个悲壮的选择。他没有彻底战胜敌人,而是将那恐怖的本源,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强行嫁接到了自己的血脉之中。
「万古承罪之契」。
顾长生此刻才真正理解这五个字背后的重量。那不是荣耀,而是一份从世界诞生之初便已写好的、永世不得解脱的卖身契。从那一刻起,这个世界所有生灵的血脉深处,都流淌着那份源自太古的饥饿。修行,不过是在加喂养自己体内的魔鬼。
这便是“原罪”的真相。一种为了生存而不得不饮下的毒。
紧接着,第二个画面浮现。碎心渊。那对惊才绝艳的道侣,怀揣着净化世界的慈悲宏愿,试图炼制“琉璃天心”。他们本该成为最后的牺牲,终结这无尽的轮回。
然而,角落里,那些模糊的身影出现了。诸圣。他们以维护秩序之名,精准地、如同外科手术般,切断了那唯一的希望。
裴玄知那句“极其精准”的话语,像一根毒针,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回响。
为什么会如此精准?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深海中缓缓上浮的巨兽,冲破了顾长生最后的侥幸。
除非……除非“琉璃天心”的出现,会触动某个存在的根本利益。除非,这个世界,根本就不被“允许”得到救赎!
那么,“薪柴”献祭的意义……
轰!
顾长生的思维仿佛穿透了一层坚固的壁垒,看到了壁垒之后那血淋淋的真相。
薪火传承者、献祭大典、万民的祈祷、强者为薪的无上荣耀……这一切,都是一个谎言!
一个持续了万古的、宏大到无人质疑的惊天骗局!
所谓的“镇压”,所谓的“守护”,根本不是在保护这个世界,而是在……喂养!
每一次献祭,那些顶级强者毕生的道果与生机,并非化作了封印,而是通过那道“万古承罪之契”的血脉裂痕,成了一场精心准备的盛宴,被投喂给了某个潜藏在世界根基之下的、古老而贪婪的存在!
或许,就是那“终焉吞噬者”本身,又或许是它留下的某个意志。
这个世界,不是一个需要守护的家园。
这是一个被圈养的牧场。
而所谓的强者,不过是被催肥得最壮硕的牲畜。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让顾长生的指尖都变得冰冷。他缓缓地、缓缓地靠在了冰冷的窗框上,巨大的信息冲击让他一阵头晕目眩。他一直以为自己要对抗的是一套腐朽的秩序,一个悲剧的宿命。现在他才明白,他要面对的,是一个将整个世界都当作食粮的、看不见的……神魔。
而曦夜……
凰曦夜那张清冷的、总是带着一丝疏离与疲惫的面容,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她身负万古以来最沉重的原罪业力。
她是此界之巅。
她是注定的……席薪柴。
顾长生瞬间明白了她那份深入骨髓的孤独与决绝。她不是看不透,恰恰相反,她或许比任何人都更早地看清了这真相。所以她才不屑于与这个虚伪的世界为伍,所以她才选择了那条最极端的道路。
当救赎的路被堵死,当牺牲的本质只是被吞噬,那么,在被送上餐桌之前,先亲手砸碎这张肮脏的餐桌,将整个牧场付之一炬……这便成了唯一剩下的、充满了无尽悲凉的反抗。
她不是灭世者。
她是这个囚笼世界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敢于向牧场主挥刀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