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秋雨来得急,带着股透骨的凉意。孟寰海在二堂对完最後一批赋税账目,窗外已是漆黑一片,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瓦上,像是无数只手指在敲打。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xue,准备就着这点动静睡下。刚吹熄了灯,就听见院门被拍得山响,夹杂着赵铁柱急促的喊声:“大人!大人!不好了!”
孟寰海心里一沉,重新点亮油灯,趿拉着鞋去开门。冷风裹着雨丝瞬间灌进来,让他打了个寒颤。赵铁柱浑身湿透,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急声道:“大人,城东寡妇巷那边,好几户人家的屋顶被风掀了,塌了!压了人!”
“什麽!”孟寰海睡意全无,“人怎麽样?”
“伤了几个,万幸没出人命,可这大雨天的,没地方躲啊!”
“备马!不,步行!快!”孟寰海也顾不上换官服,抓起那顶破斗笠扣在头上,冲进雨幕里。
寡妇巷是清川县最穷的一片,住的都是些孤寡老弱,房子年久失修。此刻巷子里一片狼藉,哭喊声丶风雨声混作一团。几处屋顶塌了大半,碎瓦烂椽子掉了一地,雨水毫无遮挡地灌进屋里。几个被砸伤的老人孩子被邻居搀扶着,躲在残垣断壁下瑟瑟发抖,浑身湿透,脸上分不清是泪是雨。
孟寰海一到,立刻指挥跟来的几个衙役和闻讯赶来的青壮帮忙,先把伤员转移到附近还算完好的屋檐下,又让人去找郎中和木板油毡,暂时遮挡一下。
雨水顺着斗笠边缘往下淌,糊得他睁不开眼。官袍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又冷又重。他看着眼前这凄惨景象,心里像被什麽东西揪着。清丈田亩丶推广番薯……这些大事固然重要,可眼前这些在风雨中飘摇的生命,才是他这父母官最该护住的根本!
“大人,这样不是办法,得找个能安置的地方!”赵铁柱抹了把脸上的水,大声喊道。
能安置的地方?县衙?地方太小。庙宇?也住不下这麽多人。孟寰海心急如焚,目光在雨幕中扫视,忽然定格在巷子尽头——那里有一片相对齐整的青瓦房,是崔家的一处旧仓房,听说近几年闲置着。
“去个人!快去崔家别院!找崔家主,就说本官借他那处旧仓房一用,安置灾民!快去!”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衙役领命,飞奔而去。
孟寰海心里也没底。这深更半夜,大雨滂沱,去敲崔家的大门借地方,崔行川会答应吗?那家夥,最重规矩,讲究身份……
时间一点点过去,雨势不见小,伤员在寒风冷雨中嘴唇都发了紫。孟寰海焦躁地在泥水里踱步,心里把那慢吞吞的衙役和可能拒之门外的崔敬祜骂了八百遍。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时,雨幕中亮起一串灯笼,快速向这边移动。
是崔家的人!
为首一人披着油衣,身姿挺拔,不是崔敬祜是谁?他竟亲自来了!
崔敬祜走到近前,油衣下摆也沾满了泥点。他看了一眼狼藉的现场和瑟瑟发抖的灾民,眉头微蹙,对孟寰海道:“仓房已让人去开门收拾,可暂避风雨。我还带了几个懂包扎的仆役和些干净衣物丶姜汤过来。”
他的声音在雨声中不算响亮,却异常清晰地传入孟寰海耳中。孟寰海愣愣地看着他,一时竟忘了反应。他没想到崔敬祜会亲自来,更没想到他准备得如此周到。
“还愣着做什麽?安排人过去!”崔敬祜看向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孟寰海猛地回过神,赶紧指挥衆人搀扶伤员,搬运必要的物什,往巷子尽头的仓房转移。
仓房果然已经打开,里面打扫过了,虽然空旷,却干燥避风。崔家的仆役手脚麻利地铺上草垫,分发干爽的衣物,架起锅竈熬煮姜汤。原本混乱绝望的场面,很快变得有序起来。
孟寰海看着灾民们终于有了安身之所,喝上热腾腾的姜汤,脸上恢复了些血色,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他浑身湿透,站在仓房门口,看着里面忙碌的景象,有些恍惚。
崔敬祜走到他身边,递过去一个粗瓷碗,里面是滚烫的姜汤。“喝点,驱寒。”
孟寰海接过来,碗壁传来的温热让他冰凉的指尖微微一颤。他低头看着碗里浑浊的姜黄色液体,热气熏着他的脸。
“多谢。”他声音沙哑,带着疲惫。
“分内之事。”崔敬祜看着仓房内渐渐安定下来的人群,目光深沉,“清川县,不只有田亩赋税,还有这些……活生生的人。”
孟寰海端着碗的手紧了紧。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他这些日子以来的迷茫和挣扎。他一直在纠结于制度的推行丶利益的博弈,却差点忘了,这一切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麽。
两人并肩站在仓房门口,看着外面的倾盆大雨。谁也没有再说话。
雨声哗哗,仓房里弥漫着姜汤的辛辣和人群的低语。一种奇异的宁静,在这风雨交加的秋夜里,悄然降临。
孟寰海小口喝着姜汤,滚烫的液体从喉咙一路暖到胃里,驱散了浸透骨髓的寒意。他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崔敬祜,油衣下的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却不再像以往那样冰冷疏离。
也许,他们并非完全的对手。在这具体而微的苦难面前,那些算计和博弈,似乎都暂时退让了。
孟寰海心里忽然觉得,这条路,或许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孤独。
崔敬祜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微微侧头。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又各自迅速移开。
仓房外,雨还在下。仓房内,灯火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