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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6 章（第1页）

第66章

那顿蟹之後，孟寰海往崔家别院跑得更勤了些。有时是借着商议水利工程进度，有时是拿着些不甚紧要的文书去“请教”，有时干脆什麽由头也没有，下衙後晃悠着就去了。崔敬祜也从不多问，他来，便煮茶，或对弈，或只是各看各的书，一室静谧。

这日午後，孟寰海揣着一包新炒的南瓜子，又溜达了过来。静逸堂里，崔敬祜正伏案写着什麽，眉头微蹙，似是遇到了难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周身镀上一层光晕，连那细微的尘埃都在光柱中翩跹起舞。

孟寰海放轻脚步走过去，将南瓜子轻轻放在桌角，没有打扰他，自顾自在一旁坐下，拿起本《水经注》疏义翻着，目光却总忍不住飘向那个专注的侧影。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崔敬祜才搁下笔，揉了揉眉心，擡眼看见他，微微一怔：“你何时来的？”

“刚来。”孟寰海放下书，凑过去，很自然地伸手替他按揉太阳xue，“写什麽呢？这麽费神。”

他指腹粗糙，带着练武之人的薄茧，力道却放得极轻。崔敬祜身体先是一僵，随即在那恰到好处的按压下放松下来，闭上眼，低声道：“族里一些往年的田契地契，有些模糊不清，需要重新核对厘定，甚是繁琐。尤其几处涉及前朝旧制与《大明律》田亩条款的衔接，颇费思量。”

孟寰海低头，能看见他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阴影，和微微抿起的丶没什麽血色的唇。他心里一软，手下动作更轻柔了些：“这些事，交给下面精通刑名的师爷去做便是，何苦自已熬神。”

“有些旧事，牵扯颇多，旁人经手，我不放心。”崔敬祜声音里带着一丝倦意。

孟寰海想起他父兄的旧案，心下明了，不再多劝。他目光扫过桌上那摊开的丶墨迹未干的田契文书，忽然道：“我帮你参详参详？当年殿试策论，也曾涉猎田制利弊，或许能提供一二思路。”

崔敬祜睁开眼，有些讶异地看他，随即眼底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倒忘了，孟大人是两榜进士出身，经史子集自是熟的。”

他并未推拒，反而将一份勾画最多的文书推到他面前，“你看此处，前朝以‘引泾之水，溉舄卤之地’为由，将这片河滩地划为官田，但《大明律》户律篇明确‘新淤滩地，许民开垦’，这其中的沿革与适用，界限颇为模糊。”

孟寰海凝神看去，手指在文书舆图上比划，沉吟道：“《唐律疏议》有云，‘官田丶私田，界限务须分明’。此处关键，在于判定这片滩地是‘古之官田’延续，还是‘新淤之地’。观其舆图走向与地方志记载，渭水改道後，此地方逐渐淤积成滩，依律，当属‘新淤’，理应按‘许民开垦’处置。只是前朝旧例在此，需有充足理据方可推翻。”

他此言一出，引经据典，切中要害。崔敬祜眼中亮光一闪，赞道：“清一兄此言，直指核心！我此前纠结于旧例与律法的表面冲突，却未深究这‘滩地’成因的根本。”他立刻提笔，在旁批注起来，将孟寰海的观点与相关律法丶地理志证据一一对应。

两人就着这复杂的田契问题，你一言我一语，引《大明律》，辩《唐律疏议》，考地方风物志，竟讨论得十分投契。孟寰海虽出身寒微，但进士功底扎实，思路开阔；崔敬祜家学渊源，心思缜密，引证详实。彼此的观点相互碰撞丶补充，竟将几处纠缠多年的模糊地界和律法适用问题，理出了清晰的头绪。

“妙极！”崔敬祜看着笔下逐渐清晰的结论，忍不住抚掌，“清一兄此番见解，拨云见日，省了我数日苦功！”

孟寰海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笑道：“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行川你心思缜密，这些旧档纷繁复杂，能梳理至此，已属不易。”

他说着，顺手拿起桌角的南瓜子，剥了几颗，将仁儿自然地递到崔敬祜嘴边。

崔敬祜看着递到唇边的瓜子仁，正沉浸在方才酣畅淋漓的讨论中，下意识便张口含了进去。指尖不经意擦过柔软的唇瓣，两人俱是心头一悸。

“甜吗？”孟寰海看着他，眼神亮得惊人，带着讨论後的兴奋与不易察觉的柔情。

“……嗯。”崔敬祜垂下眼帘，细嚼慢咽，只觉得那普通的南瓜子，混合着方才智力交锋的快意与此刻唇齿间的暖昧，竟比任何珍馐都来得回味悠长。

阳光暖暖地照着，满室墨香与南瓜子的暖香交织。二人挤在一张书案前，以才学相知，以默契相合。繁琐的文书工作，因着彼此的智慧碰撞与精神共鸣，也变得意趣盎然。

直到日头西斜，崔敬祜才将厘清思路的文书整理好，轻轻舒了口气，眉宇间的郁结散去了大半。

“累了？”孟寰海关切地问，手又习惯性地想替他按揉。

“不妨事。”崔敬祜擡手轻轻挡了一下，看向他，眼底带着轻松与由衷的欣赏，“今日与清一兄一席谈，胜读十年书。”

孟寰海被那眼神看得心头熨帖，凑近些，低声道：“那……怎麽谢我？”

他的气息拂在耳畔，带着讨论後的热意。崔敬祜脸上微热，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躲开，只轻声道：“……容後再议。”

孟寰海看着他这副赧然中带着纵容的模样，心里痒得厉害，正想再做点更逾矩的事情，门外却传来老仆恭敬的声音：“家主，晚膳备好了。”

旖旎的气氛瞬间被打破。崔敬祜轻轻推开他，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起身道：“用了饭再走吧。”

“成。”孟寰海也站起身，意犹未尽地咂咂嘴，看着崔敬祜走向饭厅的背影，只觉得这崔家别院的饭，是越吃越有滋味了，连同这文书笔墨，也因与那人共处，而变得活色生香。

秋日苦短，但有些时光，却因特定的人，而被拉得格外悠长温暖。那些才思激荡的共鸣，那些指尖传递的温度，那些无需言说的默契，正一点点编织成比任何契约都牢固的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