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周目他只知道方南巳希望他平安,好……
李喆望了应天棋那双明亮眸子许久,最终,才似微微回过神来。
无论是小儿狂妄,还是他当真预见了局势与未来,其中有一点,是李喆无法否认的——
某一瞬间,此人眼里那份独属于少年人的意气与坚定,确确实实打动了他。
“你说得对。”
于是李喆彻底放下了最後一分心防,毕竟他们二人之间,原本就没什麽深仇大恨:
“我年过六旬,已是老朽,儿孙皆已不在,今番过後结局无论是功是过,都已无人继承,所以,无论最後登上那宝座的人是谁,哪怕还是太後,那都与我无甚干系。
“陛下是否也觉得我这半个身子入土的人还掺和这些大事,实在不该?当了一辈子忠良,受了一辈子疆土,临了了,难保晚节。我实是觉着,这天下不该是这模样,君上无能,奸佞乱政,这世上需要有这麽一个人来收整这一切,救天下人于水深火热中。
“……罢了,也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大话,其实我就是放不下。
“我儿年少时生了一场重病,那之後,身子就不好了,我天南海北地讨了各种药材来续他的命,可终也无用,好在他夫妻俩去前还给我留了一个念想,便是蝉蝉。
“我对蝉蝉没什麽大的指望,只想她一辈子平安幸福,快快乐乐罢了,可我就连这麽点愿望也没能实现,蝉蝉被要去了宫中,後来,又嫁给了你。
“蝉蝉是跟着我在边境长大的,她什麽性子,我这个做祖父的最了解不过,活脱脱就是一个野丫头,一个人能在沙子里疯跑一整天,叫都叫不回来。她这样的孩子,哪儿能受得了那重重的宫墙丶重得能压死人的规矩呢?待在宫里,她不会快乐的。
“可後来我同她说,若她不愿留在宫里,我这糟老头子便是拼尽家族荣耀丶一身战功,甚至豁出性命,都一定要将她带离皇宫,不让她勉强。
“可她却同我说,不愿。”
李喆回忆起自己唯一的孙女,眼中竟是含了泪:
“不仅不愿我为她冒险,更是不愿……
“不愿你孤单。
“她说她是真心喜爱你,甘愿陪在你身边。我虽心疼,但若她以自由做交换能换得良配,只要她自己开心快乐,那也无妨了。
“可是这吃人的皇宫,它吃了我那可怜的孩子。她本该一生顺遂幸福,却活活断送在了那宫墙里,死时还不到十八岁。我这一生,经历过多少次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叫我该如何释怀?
“她自小身体强健,宫里那套弱症病逝的说辞,我从未信过。她是被人害死的,却无人肯一查到底。
“传闻你与她不睦,我想过,是不是你,可一想,你虽贵为一朝天子,可在皇宫里又能说上几句话?害了蝉蝉,对你又有什麽好处?後来我便想通了,不是你,你只是身不由己,我只恨你无能。”
应天棋垂了下眼,接了他的话:
“所以,侯爷您就看不下去了,在瞧见更合适的人选时,被说动了,所以选择助他一臂之力,将我这无能的皇帝从龙椅上踹下去,还天下安定,是也不是?”
这并不是一个需要人应答的问题。
李喆听过後确实也没有应声。
应天棋便自顾自继续道:
“的确是我对不起李江铃,我没能好好护住她,如今便是再辩更多也无用,安慰更是徒劳,我只能说,我绝无负她之心,我多年来,也一心查清真相为她报仇。
“我理解侯爷的心,现在,我只有一个问题。侯爷您说,那位很清楚朝苏狼子野心,就算知晓他们不安分也要与他们交易结盟,是因有手段制衡,这所谓‘手段’,是什麽?”
听他问起这个,李喆面色微微一变:
“这是那位的考量……”
“是血裂症,对吗?”
看他不欲多言,应天棋索性替他说了:
“血裂症发病的契机是毒草,解药则与毒草伴生,这两样东西,朝苏没有,但中原有。且朝苏前些年就已经遭过血裂症之祸,对此忌惮非常,你们可以拿解药用作威胁,又或者说,若朝苏不安分,你们便可像前日对待良山那样,一根毒草扔进军营,人都死完了,自然也没心力没本事打仗了。”
瞧着李喆那一瞬闪躲的眼神,应天棋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不冷不热地嗤笑一声,也不知心里是什麽感觉,只摇了摇头:
“如今天下是乱是苦,有人想要站出来争上一争也无可厚非,我也不好说些什麽,毕竟只是立场不同,指责也没什麽意思。但恕我直言,我并不认为您那位会是什麽明主,至少在我目前看来,他不仅贪婪丶阴险,还十分狠毒。
“贪在想要龙椅还想要名声,阴险在勾结外邦以谋皇位,狠毒在用瘟疫这种恶毒玩意去制衡敌军,为达到目的,真是不惜一切手段了,帝王是不需要过于仁慈,可至少得守住人性的底线。
“罢了,如今棋局已开,三方下手博弈,虽说你们与陈实秋联手针对我一事对我来说不讲武德也不大公平,但我也不能就这麽坐以待毙。我非要战上一场,否则我这麽久的谋划毫无用武之地,皇位未免坐得有些太窝囊。”
说着,应天棋突然擡起手。
李喆原本听着他话中意思就已觉着不对,此时见他动作,面色更是一惊,正想开口唤些什麽,房梁上却先有两道身影跃下,接着金属相接声响起,应天棋赶忙往角落处撤,瞧着那三人战在了一起。
李喆虽然也是一代名将,年轻时也留下过不少传说,但毕竟已是个花甲老人,与两个年轻且身手过人的小子对上,很快便败下阵来,被苏言制着拿刀架住了脖子。
外面的护卫闻声涌进来,场面登时乱作一团,有护卫没看清内里局势,只道有人作乱,提刀便上,方南巳眸光一凛,手起刀落,一道血渍溅上面颊衣衫,惹得他微微眯了下眼,也镇住了衆人。
“不长眼的东西。”
应天棋蹲在雕花木椅後面,瞧着方南巳手挽刀花,只寒光一凛,刃尖便逼近李喆侧颈,再近一寸就要刺破血肉:
“主子的命不要了?”
见状,护卫们皆是一怔,再不敢上前,持着刀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动作。
方南巳眸底幽寒,冷冷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