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後三个月,张梁依旧穿着那身破旧信徒的粗布衣裳,只是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茫然。
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锐利,被他小心地掩藏在低眉顺眼中。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有时趁着白日劳作的混乱,或者看守们聚在一起赌钱骂咧咧的空隙,他会像一道不起眼的影子,悄然滑到那些饿得只剩一口气的底层信徒身边。
他不多话,动作却很实在。
把自己勒紧裤腰带省下的,或是让那二十名同样换了装束丶扮作流民混迹在外围的亲随,想方设法用身上最後一点值钱物件从附近村落换来的少量粗粝干粮,不动声色地塞进那些枯槁的手中。
有时是一小块硬得硌牙的麦饼,有时是半个糠麸窝头。
他懂一些医术,用从山里采来的草药,不是用符水故弄玄虚,而是实实在在帮人处理溃烂的伤口,或是熬些简单的汤药,缓解一下病痛。
起初,那些底层信徒像受惊的兔子,接到食物的手抖得厉害,眼睛慌乱地四处瞟,生怕是什麽人耍的新花样,前脚给了吃的,後脚就抓你去当问罪,打个半死。
张梁也不强求,只是默默地做。
有人实在饿极了,抓过食物就狼吞虎咽,差点噎死,他便伸手帮忙拍拍背。
有人接过草药,将信将疑地闻了闻,最终还是敷在了流脓的伤口上。
分发食物和药物的间隙,他会用极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些闲话。
他不直接痛骂管亥如何不是东西,那太危险。
他只拣选着说,说大贤良师当年揭竿而起,是为了什麽。
是为了让大家夥儿都有地种,有饭吃,冬天不受冻,孩子能长大。
他说,“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是盼着换个新天,让穷苦人能直起腰杆做人,不是让某些人顶着“黄天”的名头,比以前的贪官污吏还要狠毒,还要奢靡。
张梁的话语平实,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像是一颗颗小石子,投进了众人早已麻木的心湖。
渐渐地,有人不再躲闪他的目光,会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凑过来,用眼神无声地询问。
张梁便更有耐心地,将太平道最初那些朴素的道理,那些被管亥刻意扭曲丶用来给自己脸上贴金的部分,一点点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他们听。比如,人人平等,互助友爱,而绝不是像现在这样,分出三六九等,上面的人酒肉臭,下面的人啃树皮。
麻木的眼神里,终于开始透出一点点活气。
那微光里,有对过往信念的重新审视,有对眼前苦难迟来的愤懑,还有一丝几乎不敢奢望的期盼。
一个老头偷偷往张梁手里塞了一小把干瘪的草籽,哑声道:“兄弟,你是个好人。可……唉……”
信任,就在这每日一点食物,几句真话,默默的帮助中,缓慢地积累起来。
愿意在夜里聚到张梁藏身那处破败窝棚边的人,从三五个,变成了十几个,又变成了几十个。
他们不再仅仅是为了那一口吃的,更多的是想听听张梁说话,那话让他们觉得自己还像个人。
终于到了某一天,张梁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这天夜里,围着一小堆几乎看不见火苗的灰烬,他压低声音,说出了那个酝酿已久的想法:“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我知道一个地方,或许能让我们活下去,像个人样地活下去。”
他称之为“太平净土”。
此话一出,人群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几双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强烈的光芒,但那光芒很快又被更深的绝望淹没。
先前塞草籽的老头旁边,一个汉子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嗓音如同破锣:“这位兄弟,你说笑吧?太平净土在哪儿呢?就凭我们这副骨头架子,怕是还没走出北海地界,就得喂了野狗。”
他的话里带着怀疑和疲惫,显然是被管亥画的大饼噎得够呛。
张梁看着他,看着周围一张张写满疑虑和恐惧的脸。
他没有说什麽“信我没错”的空话,只是平静地继续道:“乐土不是等来的,亦不是谁赏赐的。它就在自己手里,得靠自己去争,去建。跟着我走,我不敢担保顿顿饱饭,山珍海味。但我能保证,每户人家,都能住上坚固足够遮风避雨的屋舍,没有人会饿肚子。我还能保证,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咱们。”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恳切地说,“路,是人走出来的。想活命,想活得像个人,就得自己先站起来。愿意跟我走的,明天这个时候,还在这里等我。不愿意的,今晚的话,就当没听过。”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更深的黑暗中。
留下一群人在寒风中,在忽明忽暗的星光下,默默地咀嚼着他的话,咀嚼着自己心中那点重新燃起的微弱却滚烫的火苗。
角落里,一个饿了很久的小子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小声嘀咕:“能吃饱饭,那敢情好,俺跟!”
这时,一个面色蜡黄的老头颤巍巍地开口,“不是我们不愿跟你走,只是这肚子,”他指了指自己干瘪的肚皮,“管亥掌控粮食,每日发的那些清汤寡水,只够吊着一口气。要去你说的那莽苍山,千里迢迢,我们怕是没走出百里,就得饿死在半道上。”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脸上是同样的绝望。
是啊,粮食,粮食是命脉。
管亥牢牢攥着所有人的命。
张梁停住脚步,沉默了。他回头看着这些形容枯槁丶连路都走不稳的信徒,再想到管亥和他那些亲信脑满肠肥的模样,以及传闻中守备森严丶堆满了粮食的山洞,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混杂着决心,在他胸中翻涌。
他环视着这些面带菜色丶眼神却重新燃起一丝期盼的信徒,斩钉截铁地说道:“没有粮食,我们就去抢!”
“抢?”衆人皆是一惊,面面相觑。
抢粮,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对,抢!”张梁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抢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大贤良师当年起事,为的是什麽?不就是让大家有饭吃吗?如今粮食堆积如山,我们却在这里饿肚子,这是哪门子的黄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管亥和他的爪牙,霸占着粮食,作威作福,早已背弃了太平道的宗旨。我们不是去偷,不是去盗,是去拿回我们活命的口粮!是去替天行道,清理门户!”
“可守卫森严。”有人小声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