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杀气几乎要将冲在前头的底层信徒喝退。
然而汹涌的信徒,如同冲刷一切的潮水,人总有力竭之时,管亥身躯被不知从何处伸来的木棍丶石块连连击中,他逐渐招架不住。
就在这时,管亥忽然看清了人群中领头的那个身影,瞬间愣住了。
须臾,他惊呼出声:“人公将军!”
原本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张梁。
人公将军?
这其貌不扬丶衣衫褴褛的男人,竟然是人公将军张梁?
张梁也没想到,自己如今这副模样,竟还能被管亥一眼认出,一时怔在原地。
管亥凶狠的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的长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仿佛那刀烫手一般。
他死死盯着张梁,嘴唇哆嗦着,刚才的凶神恶煞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见了鬼的惊骇。
周遭的厮杀声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
“人……人公将军?”管亥又叫了一声,声音发颤,带着七分不信,三分惊恐。
他猛地回过神,也顾不上满地的血污和倒毙的尸体,连滚带爬地往前几步,“噗通”一声,一个响头磕在地上,那身板结实得像座小山,此刻却矮了下去。
“末将管亥,叩见人公将军!”他擡起头,脸上又是泥又是汗又是血,表情却异常激动。
这话如同滚油泼入冷水,人群“嗡”的一声炸开了锅。
“什麽?人公将军?”
“他?他是张梁将军?”
“不可能吧?穿得跟咱们一样。”
“管亥磕头了!他给这人磕头了!”
窃窃私语汇成一片嘈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张梁身上。
先前拄着木杖的老头,此刻也忘了敲打,浑浊的眼睛努力想看清张梁的脸。
张梁看着跪伏在脚下的管亥,他定了定神,怒视他:“你既认得我,敢不束手就擒?”
管亥听了这话,像是得了赦令,又是一个响头磕下去,额头撞在石地上发出闷响,热泪盈眶,几乎嚎啕痛苦:“将军!将军没死!听闻河北战场失利,广宗沦陷,亥痛不欲生,常常忆起巨鹿过去。将军还活着,亥喜不自胜!”
他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竟捶着胸口,“亥愿重归将军麾下,为将军效死,牵马执鞭,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情真意切,声泪俱下。
那些原本还在犹豫丶惊疑的信徒们,被管亥这番作态彻底点燃。管亥是何人?是这几个月来压在他们头上的大山!连他都对此人磕头认主,那还能有假?
人公将军真的没死!他们的主心骨回来了!
“人公将军!”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将军!”
“黄天保佑!将军还活着!”
霎时间,群情激昂,无数人热泪盈眶,纷纷朝着张梁的方向跪拜下去,口中山呼“人公将军”,声浪一波高过一波,震得整个山洞嗡嗡作响。
方才的厮杀和绝望,瞬间被狂热的崇拜和重燃的希望所淹没。
“人公将军!我们听你的!”
“管亥已降,我们还怕什麽?”
“跟着人公将军,有饭吃!”
“……”
信徒们的情绪彻底沸腾,山呼海啸般的“人公将军”淹没了一切杂音。有人激动得涕泪横流,捶胸顿足。有人拼命往前挤,想看清将军的容貌,哪怕只是衣角。更有甚者,直接昏厥过去,被旁边的人手忙脚乱地掐着人中。他们高呼着各种口号,从“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到更直接的“跟着将军有饭吃”。
张梁看着眼前这群狂热的人,他们前一刻还在为一口吃的自相残杀,下一刻就能因为一个名号而俯首帖耳。他心中却愈发不安。
此刻,他手中紧握环首刀。刀锋之下,就是管亥那颗头颅,汗水和泥污混杂着,伏在地上,脖颈完全暴露出来。
只要他手腕一沉,就能瞬间诛杀这个几个月来作威作福的败类,为那些死去的信徒报仇。
他却迟疑了。
眼前晃过的,不是管亥此刻卑微如狗的模样,而是许多年前,在巨鹿城外,那个扛着锄头,眼神里还有些憨直,跟着队伍高喊口号的年轻汉子。
也叫管亥。
是同一个人吗?或许是,或许不是。
但杀了他,管亥那些同样凶悍的亲信部下会善罢甘休?他们刚刚还在屠戮这些饥饿的同道。这一刀下去,固然是报了仇,快意恩仇,可接下来呢?一场更惨烈的厮杀,更多的尸体,多少无辜者会倒在黎明前最後的黑暗。
他杀不得,至少暂时杀不得,往後除掉他的机会还有很多,他不会忘记每一个惨死他手中的生命。
张梁手腕微微一颤,终究是将刀锋移开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