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只听“咔嚓”一声,老婆婆慢吞吞地拆下一块门板,烛光立刻从门缝里倾泻出来。
夜风吹起尤明姜的皂纱,烛光照亮她的脸,蒙眼的黑绸带格外醒目。
……瞎子?
傅红雪愣在原地。原来眼前这人,竟然是个不能视物的瞎子?
只瞧她行走无碍,说话也满是阳光气,他一直当她是个健全人。能这般自如,想必是长年累月练了听声辨位,才练出的本事。
呆呆望着年轻人脸上的黑绸带,傅红雪抿紧了唇,心底的愧疚翻涌上来,又浓又沉。
方才她递糖的时候,态度那麽温善,说不定是攒了满心的勇气才主动开口,他却冷冰冰一句拒绝,兜头浇了人家一瓢冷水……
他忍不住在心里质问自己:“为什麽要辜负一个残疾人的善意?!”
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傅红雪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他太清楚被冷落丶被辜负的滋味。
可偏偏,他又把这份难受加给了别人。
就算是无心的,这份拒绝对主动示好的她来说,也是实打实的伤害!
尤明姜一擡头,恰好撞见黑衣少年垂着眼,狭长的眼尾竟泛着点红,肩也垮了。
嗯?这是怎麽了?
她没多想,关切道:“……你还好麽?”一晚上说了两遍,问候的话语已是驾轻就熟了。
傅红雪没说话,只擡眼望着她,方才眼底浓得化不开的郁色,竟悄悄淡了几分,只是那目光落在她脸上时,仍带着点没散的复杂。
尤明姜一脸茫然,暗忖道:这人怎麽突然又不说话了?
她张了张嘴,一时也想不出该说什麽,只好就这麽迎着他的目光。
两人之间没了声响,连夜风都似停了,气氛渐渐变得有些微妙的滞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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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另一块门板终于被卸了下来。
老太婆从门里探出半边身子,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二人,好半晌,才露了笑脸,开口道:“灯花爆,贵客到。里屋还空着一间,你们进来瞧瞧吧。”
傅红雪跨进门槛,脚步顿了顿,又折了回来。他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歉色,故意踢了踢门槛,弄出点儿动静。
“小心。”他温声开口,侧身让开,示意这个蒙着黑绸的人先进屋。
听到傅红雪的提醒,尤明姜倒没多想,只当是彼此混了个眼熟,他总算不那麽排斥自己了,淡笑道:“多谢啦。”
说完,她稳稳跨过门槛,没露半分滞涩。
全然没察觉,身後黑衣少年望着她“平稳”的背影,眼底那抹歉色又深了些,只当自己这声提醒算是补了先前的唐突。
。
里屋不怎麽大,转悠不开三个人。
三人商量了几句,尤明姜走在前面,老太婆跟在她身後,傅红雪则握刀守在门口。
心里虽已做好了准备,可亲眼看到了住处的环境,还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清油灯摇着一线昏黄,把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木床丶一张方桌,夯土墙糊着草泥,墙根儿砌了土炕,炕上只垫张黑得发亮的苇席,炕边立着个与人齐高的衣柜。藏在炕底的痰盂里,隐隐飘出了尿骚气。
尤明姜站在屋子中央,目光扫过每一处细节,眉头微微皱起,这屋子滂臭滂臭的,这味儿熏得她想流眼泪,可怎麽住人啊!
她直言问道:“这屋子一直这麽臭?”
老太婆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松展开,笑着打圆场:“哎呀,上一位房客走得匆忙,还没来得及拾掇,等拾掇干净就没味了……”
在两个租客之中,她比较中意这个蒙眼青年,浑身都洋溢着一股生气,没有手持凶器,看起来危险程度比较低。
不像另一个……
老太婆偷偷瞟了眼黑衣少年,暗暗撇了撇嘴。自己看人的眼光一向准,这人脸白得像个痨病鬼,走路还一瘸一拐,尤其是那柄黑刀,透着股说不出的晦气……
这可不是一般的晦气,是真晦气透了。
老太婆这心思,傅红雪不知道,也懒得知道。他神色沉滞,默默垂眼,望着手里的刀。
对无关紧要的人,他向来情绪淡漠,懒得计较什麽得失。
尤明姜却恰恰相反。
她向来不愿把别人当傻子骗,也不喜欢被人当傻子糊弄。
这屋子要是真能拾掇干净,倒也不是不能勉强住;好歹这老太婆能煮出喷香的饭菜,至少住这儿不用愁三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