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意是让自己从繁重的情报分析和人性的阴暗沉思中暂时抽离,寻求一丝纯粹理性的慰藉和美学的洗礼。
展览现场充满了令人惊叹的想象力和视觉奇观,然而,最让我驻足良久丶心神激荡的,是一件并不起眼的作品:艺术家用一条宽约十厘米丶镜面般抛光的不锈钢带,经过精妙的180度扭转後,将两端无缝焊接,创造出了一个直径约两米的巨型莫比乌斯环雕塑。
它静静地悬浮在展厅中央,捕捉并反射着周围流动的光影和观者的身影,形成一种虚幻与现实交织,内外难分的奇妙体验。
我情不自禁地走近,甚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沿着那无限循环的表面缓缓滑动。
一种深刻的哲学共鸣在我心中升起。
这个看似简单的结构,没有起点,没有终点,只有一个连续不断的表面。
它完美地隐喻了宇宙的循环丶生命的轮回丶因果的相续的本质:生与死丶善与恶丶真实与虚幻丶创造与毁灭……所有这些二元对立,在这个环上不同维度不同视角都能够体现出来。
更令我感到命运般巧合的是,展览结束时,主办方赠送给每位嘉宾的纪念品,正是一枚精心打造的莫比乌斯环胸针。
我毫不犹豫地将它别在了我常穿的深色西装翻领上,决定将它作为我个人的精神徽章。
不出所料,不久之後,“单目会”的另一位核心成员,宪法事务司的副司长哈里森·科尔先生,一位以逻辑严谨丶言辞犀利且略带知识精英式傲慢着称的中年男人,在一次关于数据立法的部门协调会後,特意在走廊上叫住了我。
“安菲尔主任,”我们站在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前,窗外是车流如织的都市夜景,科尔先生推了推他的金丝边眼镜,语气带着一种圈子内特有的自信,“伏尔泰女士应该已经跟你提过‘单目会’了吧?下周我们有一个小型沙龙,主题是‘人工智能觉醒後的法律主体资格困境’。以你对未来风险的敏锐洞察,我们非常期待你的加入和真知灼见。”
这一次,我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犹豫或回避。
我平静地转过身,正面迎上他那双充满审视意味的灰色眼睛。
然後,我微微低下头,用右手食指的指尖,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别在左边衣领上的那枚银光流淌的莫比乌斯环胸针,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
“科尔先生,”我的声音清晰而平稳,“感谢您再次提及此事。对于‘单目会’及其所倡导的‘单目’视角,我确实进行了深入的思考。”
我擡起眼,眼睛里闪烁着经过千锤百炼的理性光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单目’的聚焦,或许能带来令人惊叹的深度和清晰度,如同显微镜观察细胞。但在我看来,这种极致的聚焦,也可能不可避免地牺牲了视野的广度,忽略了系统内外的复杂关联和动态变化。世界,以及人性,其本质是混沌丶复杂且充满内在矛盾的。试图用单一的视角去定义和框限,或许是一种危险的简化。”
在科尔先生微微蹙起眉头,露出思索和些许不悦的神情时,我缓缓地将那枚莫比乌斯环胸针从衣领上取了下来,将它托在白皙的掌心,展示在他面前。
“您看这个符号,”我的语气变得更加深沉,带着一种宣讲真理般的感染力,“莫比乌斯环。它没有单一的表面,没有绝对的内部与外部,它的形态,在我看来,更接近于数学中的无限符号‘∞’。而它带给我的啓示,更像是一双凝视世界与人性本质的眼睛。”
我继续阐述道:
“我认为,我们需要这样一双双瞳的视角来审视一切。其中一只眼睛,是上帝的仁慈之眼,它满怀悲悯地欣赏丶珍视并守护着人性中一切美好的闪光:爱丶创造丶同情丶勇气丶对真理与正义的不懈追求……这些让我们得以超越兽性丶闪耀神性光辉的品质。”
“而另一只眼睛,则是地狱的审判之眼。它冷静丶严厉丶毫不妥协地审视并鞭策着我们,必须时刻直面并努力克服内心深处的兽性:贪婪丶残忍丶冷漠丶虚僞丶无尽的占有欲和破坏欲……这些潜藏在文明表皮之下。随时可能将我们拖回野蛮深渊的黑暗本能。”
“这两只眼睛,并非非此即彼的对立存在。它们如同这枚莫比乌斯环,相互连接,相互依存,构成一个多维度,多时空,完整的,无限的认知循环。只看到仁慈,会陷入盲目的乐观和道德上的软弱,无法应对世界的残酷;只看到审判,则会走向偏执丶绝望和毁灭性的严厉,失去对希望的感知。唯有同时具备这双瞳的视角,我们才能在希望中保持警醒,在认识到人性幽暗的同时,依然不放弃对光明的坚守和追求。”
我阐述完毕,走廊里陷入了一片奇异的寂静,只有窗外遥远的城市噪音如同背景音般低回。
哈里森·科尔先生脸上那种精英式的自信和略微的傲慢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思索。
他紧紧盯着我掌心中那枚小小的银环,目光在我平静而坚定的脸庞和那无限循环的符号之间来回移动。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麽长的时间,他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凝重:
“双瞳的视角……”
他低声重复着这个短语,如同咀嚼一枚味道复杂无比的橄榄:“安菲尔主任,这真是一个极具吸引力的哲学构想,它远远超出了我们‘单目会’目前大多数讨论的深度和广度。这几乎是对我们核心理念的一种根本性的挑战和超越。”
这次理念交锋的结果,再次超出了我的预期。
几天後,埃莉诺·伏尔泰女士再次将我请到了她的办公室。
这一次,她的表情更加严肃,目光中也多了几分前所未有的审视和考量。
“安菲尔,”她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哈里森·科尔向我详细转达了你的‘双瞳视角’理论。”
她双手交叉放在光洁的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散发出一种强大的压迫感:“我必须承认,这是一个极其深刻且极具颠覆性的思想体系。”
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锐利和务实:
“正因为其深刻和吸引力,‘单目会’核心层经过紧急商议。我们认为,让你这样拥有如此独特且强大思想武器的人游离在组织之外,对‘单目会’而言,不仅是一种损失,更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因为你的理念,就像一块磁力强大的磁石,很可能吸引并凝聚那些对我们现有框架感到不满,对更深刻认知充满渴望的成员,从而从内部瓦解我们的向心力。”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影挺拔而充满决断力:
“因此,我们向你提出一个温和的请求。我们希望你不是以普通会员的身份,而是以‘首席思想顾问’的独特地位加入‘单目会’,我们愿意为你提供一个专门的平台,让你能够系统性地阐述和发展你的‘双瞳’哲学。”
我清楚地明白,这绝非简单的接纳和尊重,而是一种更为高明的“收编”策略,他们看到了我理念的危险性,于是选择将其纳入体系内部,试图进行“引导”和“整合”,化威胁为养分。
这无异于一个设计精巧的思想囚笼。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或许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一个在权力和精英的核心圈层内部,公开播撒另一种世界观和认知方法的种子的机会。
我的“双瞳”理念,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涟漪已经不可避免地扩散开来,那些对现状心存疑虑丶渴望更深刻理解世界的心灵,已经开始悄然向我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