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三年的光阴悄然滑过,我已经彻底成为了军事历史与条令研究院一个固定的背景板——那个说话冗长,衣着刻板,对上司略显谄媚,对同事过分热情,总爱谈论他那条金毛犬的前军校的“陨落天才”。
我那副精心维持的木讷唠叨且渴望攀附的形象,成功地让我在同事们眼中成了一个既可笑但基本无害的透明人,他们对我的态度从最初的些许同情,逐渐转变为习惯性的忽视和私下里带着轻蔑的调侃。
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保护色。
在这三年里,在不引起任何警觉的情况下,我以一种近乎本能的方式持续而隐秘地收集着关于那三位“特殊同事”的信息。
我利用工作之便,默默记录下埃利奥特中校每次调阅档案的详细目录丶停留时间以及他看似随意的提问中可能隐藏的侧重点;我留意到莫里斯管理员在每天下午四点那“雷打不动的抽烟时间”里,手指在那个黑色小设备上敲击的节奏似乎存在某种微妙的周期性变化,并与某些特定日期存在隐约关联;我甚至通过几次“无意中”的求助,观察到戴维斯特技术员在处理某些特定服务器访问日志时,那隐藏在厚厚镜片後的眼神会闪过一丝异样的专注,以及他个人终端上偶尔快速闪过的并非标准系统维护工具的加密软件界面截图。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连同他们可能试图接触或已复制的档案内容的关键词摘要,都被我用一种只有自己才能解读的密码,加密存储在一个微型存储器里,我不知道这些信息何时会有用,但我知道它们是我在这个危险棋局中可能保命的,或者未来某天可以用来交易的筹码。
然而在这片由我自己营造的灰色迷雾中,并非所有人都完全相信了我的“堕落”。
沃德将军,那位在我毕业前曾公开表示欣赏,希望我毕业後去他参谋部实习的陆军中将似乎始终对我抱有一丝难以理解的期许,尽管我毕业後“沦落”到研究院的消息可能让他失望,但他并未完全切断与我的联系。
三年来,他偶尔会给我写信,信的内容起初多是鼓励和关切,询问我的“康复”情况,对我“屈就”文职表示惋惜,并暗示如果身体允许,他那里仍有位置为我保留。
面对将军抛来的橄榄枝,我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但更是一个巨大的风险,过于疏远会引起怀疑,而过于接近则可能暴露我的僞装。
于是我精心设计了一套回应策略:我的回信,总是充斥着一种过度热情,近乎谄媚的感激涕零,字里行间极力表达对将军知遇之恩的铭记,对自己目前“安稳”处境的“满足”,以及对将军麾下事业的无限向往与因“身体原因”而不得不“抱憾”的复杂心情。
我的文笔极尽华美繁复之能事,堆砌着大量华丽的辞藻和空洞的赞美,仿佛要将所有的才智都用在如何更有效地阿谀奉承上,但在涉及具体军事见解或对当前局势的分析时,我却刻意表现出一种眼高手低,夸夸其谈的倾向,提出的所谓“战略构想”往往听起来宏大,实则脱离实际,漏洞百出,充满了书斋里的想当然。
我成了一个依然渴望被认可,试图抓住一切机会向上爬,但才华已褪色,思维趋于僵化,只剩下溜须拍马本事的可悲的旧日精英。
有趣的是我的这套表演,似乎并未完全让沃德将军望而却步。
他的回信频率降低了,但并未停止,信中的语气从最初的殷切期望,逐渐变得有些复杂,似乎夹杂着一丝失望,但偶尔又会对我信中某个看似不经意提及的关于某个冷门历史战役的细节表示出意外的兴趣,并会提出一两个尖锐的问题。
仿佛在他内心深处,依然不相信那个曾经闪耀的头脑会彻底黯淡,他仍在试图从那堆华丽的辞藻和空洞的吹捧中,挖掘出一丝残存的火花。
这种固执的“不放弃”,让我在感到些许不安的同时,也隐隐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
生活的戏剧性,有时会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介入。
我这几年来养的那只金毛犬,名“凯撒”,它是我在这座冷漠城市中为数不多的可以卸下所有僞装,真诚相对的生命。
凯撒性格温顺活泼,是我每日例行公园散步的最佳伴侣。
就在一年前,凯撒与邻居家一条聪明的边境牧羊犬“意外”地産生了一段“罗曼史”,并顺利産下了六只健康可爱的混血狗崽。
这件事在我居住的社区成了小小的新闻,我也一如既往地发挥了我“一惊一乍”和“过度分享”的特长,兴奋地向每一个遇到的邻居详细描述狗崽们的每一个成长细节,并早早开始为它们寻找合适的领养家庭。
当狗崽们断奶後,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我的脑海。
在一次给沃德将军的回信中,我“不经意地”用极其夸张和充满感情色彩的笔触,描绘了这群小狗的可爱,并附上了几张凯撒与狗崽们的温馨照片。
我在信末“顺带”提了一句,说如果将军不介意的话,我很想将其中最健壮,品相最好的一只小公犬送给将军,“让它代替不争气的我,陪伴在阁下身边,略尽一点心意。”
我将这番举动再次包装成一种拙劣的丶试图通过宠物来讨好上司的谄媚行为。
出乎我意料的是,沃德将军竟然爽快地答应了。
他的回信简短而直接:“狗崽子我要了,下周让我的副官去取。”
语气中听不出太多情绪。
但当将军那位一丝不茍的副官真的开车来接走那只摇着尾巴,懵懂无知的小狗时,我心中明白,一条特殊的纽带,以这种看似滑稽的方式建立了。
又过了几个月,一纸出人意料的调令,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波澜不惊的文职生涯中激起了涟漪。
调令由国防部人事司直接签发,内容简洁扼要:调任军事历史与条令研究院三级文职分析员约翰·霍恩,至沃德将军直接领导的丶负责联合演习规划与评估的特别参谋办公室,担任二级文职专员,即刻报到。
消息传开,在研究院内部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同事们的反应,大多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讶丶不解和轻蔑。
在他们看来,我这样一个靠溜须拍马丶业务能力平庸的人,竟然能攀上沃德将军的高枝,简直是官场潜规则和运气结合的荒谬産物。
茶水间和走廊里,我能清晰地听到那些压低却故意让我听见的议论:
“看见没?霍恩那家夥,真是走了狗屎运!就凭他整天给将军写那些肉麻的信,还有送那条狗?这马屁拍的,真是拍到点子上去了!”
“哼,沃德将军也是,怎麽会看上这种绣花枕头?我们研究院那麽多踏实肯干的同事,哪个不比他强?真是……”
“算了,别说了。人家以後可是将军身边的红人了。不过,就他那个水平,到了那种核心部门迟早要出洋相,到时候有他好看的。”
面对这些目光和议论,我脸上堆起受宠若惊,甚至有些得意忘形的笑容,逢人便说“将军厚爱,定当努力”之类的套话,内心却在冷静地分析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报到第一天我被领进沃德将军所在的那栋戒备森严,充满实战气息的参谋部大楼。
与研究院那种慵懒的学术氛围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高效丶简洁丶充满压迫感。
沃德将军在他的办公室里见了我,时间很短。
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後,肩章上的将星在灯光下闪烁,眼神锐利如鹰,只是简单打量了我一下,没有寒暄,直接下达了指令:“霍恩,你刚来,对这里不熟,先从基础做起。办公室外面院子里,我养了条狗,就是你家凯撒的那只崽,叫‘雷霆’。你负责照料它,每天喂食丶遛弯丶清理。另外,协助处理一些日常文件归档和会议记录整理的工作。具体事务听从史密斯少校安排。”
我立刻躬身,用最谦卑,最感激的语气回答:“是,将军阁下,非常感谢您的信任!我一定尽心尽力,照顾好雷霆,并努力完成您交代的每一项任务!”
走出将军办公室,我在大楼侧面的一个专用小院子里,看到了那只已经长大不少丶继承了金毛温顺眼神和牧羊犬机警体态的混血犬“雷霆”。
它正趴在自己的窝旁,看到我,似乎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欢快地摇着尾巴跑了过来。
我蹲下身,轻轻抚摸着它毛茸茸的脑袋,脸上露出标准的充满“爱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