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草将素纸从灶台石下抽出,未抖落半点灰烬。纸面平整,字迹干透,墨痕如刀刻入纤维。他当着黄芩的面,缓缓展开,一字一句念出验药结论:“灰白粉末为迷魂药半成品,毒性未稳,缺甘草则反噬神智。”
他停顿,目光不动:“陶罐刻‘逆’,埋于后院,对应庚子年布局。”
再念:“青蒿叶染粉,或为试验残留,或为栽赃流转。”
最后一句,声压得极低:“执律人将至,柴胡之失,非偶然。”
黄芩立在诊室门口,背靠门框,指节抵住唇角,似要压住某种即将脱口而出的言语。他的眼底有光闪动,不是惊惧,而是长久压抑后的震动——这纸上所写,竟与他心中所藏分毫不差。
甘草收纸入袖,动作沉稳,仿佛只是归档一份寻常记录。他向前一步,跨过堂屋中央那道旧木接缝,离黄芩不过三步距离。
“你说柴胡留字条是为让人现……”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那他为何叮嘱你‘若失踪,藏好《药毒解要》’?”
黄芩呼吸一滞。
这话说得极准,准得像一把薄刃插进记忆深处。他没料到甘草竟能从自己补写病历时那一句轻描淡写的“他说你会来”中,反推出如此具体的遗言。
他张了张口,未出声。
甘草不催,只静立原地,目光如秤,称量对方每一寸神情的变化。
良久,黄芩终于开口,嗓音沙哑:“半年前,柴胡去过海边。”
“回来后,整日坐在药案前,盯着青蒿呆。我问他见了什么,他不说。只有一天夜里,暴雨倾盆,雷声炸在屋顶,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指甲掐进我腕肉里。”
他抬起左手,掌心一道旧疤横贯生命线,早已结痂泛白。
“他说:‘若我遭不测,切勿声张,只将《药毒解要》藏于青蒿柜底夹层,待甘草来取。’”
甘草未动,但瞳孔微缩。
他知道这本书。早年听半夏提过,柴胡私撰《药毒解要》,专录禁方、逆方、未成之毒,因其内容悖于医道,从未刊行。
“你没藏。”甘草说。
“我没敢。”黄芩低头,“柜底夹层已被翻过。有人先到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封面斑驳,边角卷曲,题着“药毒解要”三字,笔锋顿挫,力透纸背。翻开中间一页,夹着一张粗麻纸草图,绘岛屿轮廓,歪斜却不失形,旁注“海藻岛”三字。
其下,列配方一行:
柴胡+青蒿+附子=迷魂
小字补注:缺甘草调和,则伤人神智。
甘草指尖抚过“甘草”二字,指腹停留片刻。那墨迹略厚,似曾被人反复摩挲。
“这不是方。”他低声说,“是锁。”
黄芩点头:“柴胡说,这药若成,必乱天下。它不治疾,只控心。服者如傀,行止由人。”
“逆药阁派执律人来,命他改方,使药效可控,可定向驱使。他不肯。”
“他们便把他带走了。”
屋内骤然安静。风从窗隙钻入,吹动书页一角,草图上的“海藻岛”三字轻轻颤动。
甘草合上册子,未急收。他望着黄芩,问:“你知道他们会杀你灭口?”
“我知道。”
“那你为何现在才说?”
“因为我一直在等。”
“等什么?”
“等一个人,能看懂‘柴芩汤需甘草和’不只是方名。”
甘草默然。
这句话,表面是药方配伍,实则是求救暗语——柴胡、黄芩、甘草,三味药名并列,唯有甘草为调和之钥。没有甘草,此方不成;没有甘草,迷魂失控。
他在西山寮煎药时便已明白:柴胡留下线索,并非只为揭露阴谋,更是为了确认——谁才是真正能终结这场毒局的人。
而黄芩,等的就是这个确认。
“我不是不怕死。”黄芩声音低下去,“我是怕说了也没用。若你来了,查不出真相,反倒被牵连进去……那这世上,就再没人知道迷魂药是怎么来的,又该怎样毁掉。”
甘草终于伸手,接过《药毒解要》,收入内袋。布料贴胸,书册紧贴心口位置。
“你现在说了。”他语气平静,“不是因为不怕死。”
“是因为你觉得我不一样。”
黄芩抬眼。
两人对视。无须多言。
信任在此刻建立,不是因誓言,而是因彼此都看清了对方肩上所负之重。
甘草转身走向药案,取下墙上悬挂的《本草山居图》。画框右下角撬痕仍在,小格未启。他未打开,只将画反转,背面朝上置于案面。
“你昨夜为何替他补写‘疑药毒’?”
“因为那是他最后写的三个字。”黄芩走近,“他写完就咳血不止,倒在地上。我扶他起来,他抓着我的手说:‘别让别人以为是我疯了……这药,真的有毒。’”
“所以他不想留下完整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