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梁[一]会尊敬并喜爱他的新君母的。”
深夜,楼船内的小阁中,睡在床榻上的女人辗转反侧。
小酒死了。
这是事实。
秦伯对她意图不轨。
这也是事实。
高大的楼船似乎行驶到了水流湍急的河段,夜色中的船只在逆水中微微摇晃着,令人女人本就摇摇欲坠的心彻底跌入万丈深渊。
这是连古冶子[二]都会畏惧的渭水河段,这段急流位于渭水汇入浊河前的最后阶段,急湍甚箭,猛浪若奔,人若是意外跌进去就再也浮不上来了,哪怕是最善水性的舟夫也会淹死在里面。
荆蝶生推开小阁内的窗户,水浪汹涌的大河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它们咆哮着卷起千堆雪狠狠地拍在牢不可破的船身上,也拍在荆蝶生如今脆弱的良心上。
她陷入两难的境地。
她从未像现在这般渴望着死亡,可是善良的女人亦不愿因为自己的死而牵连到无辜的嬴殷秀。
于是她将自己的灵魂与躯壳剥离,以第三者的视角审批自己。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在消亡,她抬起头隐隐约约间看见天门大开,滚滚黑云迅速升腾,狂风怒号着在一瞬间如利斧般劈开黑云,开出一条整齐而宽阔的长道,盛大的暴雨咆哮着洗去道上的漂浮的丝丝尘埃云雾。
大司命[三]盘旋着降临人间,身高数丈的神明和蔼地俯瞰着渺小的她,并于空中变出巨大的天平。
女人的脑海中浮现出两个人的面孔。
嬴殷秀轻声唱着“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的昔年小调,将一段沾着露水的荑草赠予她。侠士看向的眼中盛满了笑意和蝶生察觉到的朦胧情愫。
那人漫不经心地问道:“蝶生,你很爱你的良人吗?”
“嗯。”妇人温柔地点了点头。
眼前明眸皓齿的侠士笑了,微微垂下的眼睑遮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失望。
“那我要是有一天不辞而别,你会想我吗?”
她还未来得及回答,眼前的一切却戛然而止,荆蝶生陷入混沌的黑暗,片刻间前方的大片混沌毫无征兆地猛然裂开一道小缝,于是纤细的光线不偏不倚地打在她的身上。荆蝶生顺着那束白光,下意识地朝着裂缝的方向慢慢走去,周遭的一切逐渐明亮起来,朦胧的轮廓有了具体的棱角——
她与姬俱酒的最后一次是在初秋的闹市小楼里。
事后的清晨,年轻的君上面对她怯生生的询问不置可否地一笑。
她记得清清楚楚,君上的莞尔温柔而无奈,看向她的眼中有难得的眷恋和缱绻。
小酒的目光不张扬,亦不内敛,她克制的刚刚好,是朦朦胧胧的感情,令蝶生心存侥幸的同时也终日忐忑不安,但只有那一次,她的目光直白而热烈,似乎在诉说着自己隐晦的爱意。
君上一直都是一个安静而温柔的人,但她从未对荆蝶生说过一句“我在”或“我爱你”。
她从来只言“喜欢”,但是一举一动都流露出细水长流的感情。
或许荆蝶生早该明白的,姬俱酒一直在用行动回答她心中的疑惑,可是自幼饱受苦难的女人对于爱情总是多疑的,她终日等不来一句亲口的承认,永远惶恐着下一次的抛弃,直到她被带离晋国后才彻底恍然大悟。
想到这,荆蝶生对于殷秀的愧疚感淡薄了许多。
她的良心开始同她千疮百孔的灵魂一样渐渐腐烂。
蝶生的天平在一瞬间完全失去了平衡,一端秤盘猛然跌入深渊,另一端秤盘则被高高举到天上。
窗外夜色弥漫,湍急的水流在月光下莫名得愈发深邃。蝶生借着月光看见了水中自己模模糊糊的倒影,她已非人,□□却疲惫地被抛弃在尘世,而魂魄又介于生死之间徘徊。
令人眩晕的幽深之处偶尔显现一道微光,隐约蜿蜒,水就有这种效能,在漆黑的夜里,不知从哪儿采来一点光,就能把它变成水蛇。光亮隐没了,周围又变得朦胧,无限的天地仿佛在这里张开,下面不是河水而是深渊,河坝陡峭,好似无限空间的峭壁,影影绰绰,混同水汽而忽然隐视了。[四]
深渊在诱惑着她坠入。
波涛悲鸣,浪涌呻i吟。
荆蝶生凝视着这片波光粼粼、大浪滚滚的河面。
流水訇然有声,似乎在兴奋地鼓励她与它们融为一体。
片刻后,荆蝶生默默地爬上窗台,女人颤抖地扶着两侧打开的窗扇站起来。
月光皎洁,河水汹涌,女人感受到裹杂着水汽的潮湿夜风亲吻着她的脸庞,吹拂起她散落的三千青丝。
荆蝶生的神色决绝,眼角溢出些许晶亮。
她纵身一跃,只听得“扑通”一声,朦胧而窈窕的身影陷入水下的夜色中。
唯有今夜的渭水知道这场激变的秘密。
公元前349年的初冬,当第一场大雪于漫漫长夜中悄无声息地降临人间时,大夫韩玘正独坐车中,秉烛细读国君派人送来的密信。
信上只有寥寥四字:
密杀晋侯。
韩玘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随后将手中的竹简用缄和木板重新封好掩去其上的内容,接着扔进身侧的铜炉中焚尽为灰。
望着被火舌吞噬的密信,韩玘有些出神。
说到晋侯,他那些残存的陈年记忆逐渐鲜明了起来。
在他的印象中,二十七年前的姬俱酒是个生得俊美却气质忧郁的年轻人。
哀侯元年,韩侯与赵、魏两国联合灭晋,那一年晋侯俱酒被废为庶人,而后被送往赵国旧都中牟囚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