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干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严厉的呵斥声。
姜殊心头一震,回头望去,只见傅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跟了上来。他向来斯文淡漠,此刻却怒意分明,浑身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戾气。
空气一时安静得诡异,工人们纷纷侧目,手里拿着的烟都忘了抽。只有地上的细小尘埃还在慢悠悠地飘着,阳光晒下来,刺眼得叫人晃神。
以傅煜的身份,按道理根本不需要出现在这种场合。
工地里的风裹着一股砂砾的干燥感,在人群间来回刮着,傅煜的轮椅停在沙土地上,与这四处泥泞混乱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没有开口,只沉静地坐在那里,双手平稳地搁在轮椅扶手上,面容沉静,神色不怒自威。
工地上的人都没见过他,却不由自主地被他身上那股难以言明的矜贵气质所震慑,动作渐渐放轻了许多,连刚刚还气势汹汹的两个家属都开始用狐疑的目光反复打量他。
章程见状赶忙迎上前一步,帮着解释道:“这位是甲方的傅总。”
傅煜这个名字一出口,人群顿时掀起一阵细微的躁动。都是在这行混饭吃的,没见过傅煜本人,总也听说过这个名字背后的份量。
尤其是施工队的负责人周纪川,神情猛地一变,眼睛里顿时添了几分敬畏,赶紧堆起笑意:“哎呀,没想到竟然惊动了傅总,真是不好意思啊!”
周围有人小声议论,声音顺着热风传进姜殊的耳中。
周围有小声的议论被热风刮过来,隐约落进姜殊耳中。
“瞧见没,这才是真正管事儿的人物。”
“可不是,早该来个真正能拿主意的,要我说,这年头女人管事就是不靠谱。”
这话说得极为自然,落进姜殊耳朵却格外刺耳。她缓缓侧过头,目光从人群中扫过去,不动声色地落在那个头顶红色安全帽的工人脸上。她声音不轻不重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那工人没想到她会注意到自己,怔了一瞬,接着满脸无所谓地抬了抬下巴:“没说什么错的吧?那设计图是你画的吧?你自己看看,那边那个转角半径那么窄,哪里能转得开吊装平台?”他伸手往不远处一指,又提高音量道:“今天要不是那工人命大,早就砸出人命了。”
姜殊瞬间成了众矢之的,烈日暴晒之下,她的脸被阳光照得愈发苍白,但神色却仍旧冷静而从容。她盯着那个工人片刻,忽然开口:“平台是谁负责调度的?”
“我。”那人毫不迟疑地答。
“你叫什么名字?”
“刘军。”他嘴角勾起一丝傲慢的笑意。
姜殊点点头,语气没起伏:“你用的是哪批设备?”
“第三批进场的,B型平台。”
她没再多言,径直抬脚朝事故发生处走过去。路面凌乱,到处都是散落的钢筋和碎石,她细心绕开脚下的杂物,径直走到坡道转角,缓缓蹲下,伸出手轻轻敲了敲露在外面的混凝土边缘,又仰头看了眼头顶还未安装完成的吊环。
半分钟后,她重新起身,从包里抽出一张被仔细折叠成书本大小的图纸,动作缓而沉稳地展开,摊在临时搭建的检查台上。
周围的人不由自主地往前凑近了些。
“这是原设计图,”姜殊将图纸铺平,指尖轻点在灰蓝色标线上,“在坡道转角处,明确设计了三条等距钢性导流条,用来稳定吊装平台的轨迹。”
她抬起头,直直地盯着刘军:“导流条呢?”
刘军脸上的表情明显僵了一下,随即有些心虚地小声辩解:“那个……本来打算后期再装,说是影响钢筋布设。”
姜殊盯着他没说话,短暂的静默片刻,她“啪”地一声将图纸合拢,目光冷静而锋利:“导流条是定位基准,是结构安全的保障,不是随心所欲的选配零件。你们先吊装,再想着补救定位,当然会出事。”
刘军一时语塞,脸色由红转白,忽然又涨红了脸强词夺理:“那坡道的宽度也不对,本来就不是标准尺寸!”
姜殊盯着他,目光越发锐利:“谁说所有设计必须按标准尺寸?建筑从来都是服务于人的需求,而不是人的需求去迁就建筑的规矩。这张图纸我前后测算过三遍,精确到毫米,不可能出错。”
刘军被她逼得哑口无言,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姜殊眼底掠过一丝冷然的讥讽,声音却更柔了些:“你们觉得是设计问题,问题是你们根本没按图施工,你们有什么资格质疑设计?又有什么资格质疑我的性别?”
人群忽然安静下来,刚才还抱着看戏心态的人此刻表情讪讪。
另一边的傅煜静静地坐在轮椅上,额头沁出一层细汗,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那个纤细而挺拔的背影。
烈日如火般炙烤着四周,姜殊单薄的身躯在阳光里显得格外清晰,她站在那里,肩背笔直如松柏,神情从容而坚定。
傅煜静静地望着这一幕,心底蓦地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涩与不安。多年过去,即便他早已站在众人仰望的高处,成为高高在上的“傅总”,可每每面对姜殊,他内心深处依旧会产生一种难以消解的距离感。
这种距离并非地位或财富,而是一种更微妙、更隐秘的差异。
她总是无比清醒,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始终不被感情或外界左右。她就像一道永恒清晰的轮廓,超脱于欲望与人情之外,无论何时何地,都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向前迈进。
这样的姜殊令人心生敬畏,也令他感到无措。除了追逐与仰望,他似乎再也没有其他办法可以真正地靠近她,更别说将她彻底占为己有。
他轻轻地闭上眼睛,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明晰而释然的领悟。
原来这些年令自己念念不忘的,不是她温柔的陪伴,更不是她姣好的面容,而是她如明月高悬、令人难以靠近却又渴望触及的理性与独立。
姜殊从来不是他生活里的点缀与陪衬,而是他生命中一道永恒的标杆,让他无时无刻不想向她靠近、追随,甘愿被她引领着,走向更远的地方。
事故的原因弄清之后,后续的事情处理起来便顺利了不少。姜殊在工地四处巡视一圈,又将各处细节耐着性子叮嘱了一遍,确认无遗漏后,才放心地把后续安排交给了工地安全组负责人。
从工地走出来时,日头已经沉落了一半。天空像被泼了淡墨似的晕开了浅淡的灰紫色,但空气却仍旧燥热不堪,热浪从地面蒸腾起来,一寸寸地往皮肤里渗
透。
司机早早便打开了车门等候着,傅煜操作轮椅上车后坐定,回头朝姜殊望了一眼。姜殊也没耽搁,弯腰钻进车厢,随手将门带上,将一切纷扰隔绝在门外。
很快,汽车缓缓驶上主干道,新一波的晚高峰刚刚开始,路况拥堵,沿途红绿灯停停走走,两个人一路无言。
车窗外是昏黄的街景,商铺的霓虹灯陆续亮起,路旁的梧桐树叶垂着枝条,在光影交错中摇晃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