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我的性格也未必完全就像你看到的一样,”任侠叹了口气,“我很难搞的,暴躁,脾气怪,做事冲动还执拗,一犯倔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有点冷静地剖析自己:“你可能不知道,我高三那年没在雾中,直接退学了。”
唐纬之调整了一下姿势,很专注地看着他。
开了个口就没什麽所谓了,任侠越说越顺畅:“因为当时我已经开始谈恋爱,不小心出柜,爸妈知道了,他们觉得丢脸,把我关在家里,让我认错。我不是认错的性格,越吵越凶,他们直接去学校给我办了退学,想把我关在家里,给我请家教,然後我直接从家里翻窗跑了,跑到江城。”
“——要管我是吧,我偏偏不受你们管,当时就是这麽想的,”任侠说,“後来在江城找了个学校读书,这时候自媒体兴起,我有个账号居然火了一吧,虽然也在慢慢运营账号,但当时还是想去读书的。”
任侠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唐纬之没有追问,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特别大的表情波动,只在他一开始提到退学的时候很轻微地皱了下眉。
“我还复读了一年,想考个更好一点的学校,但第二年拿到录取通知书,我爸妈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消息,又过来江城找我了,”任侠一口气说下去,“第二年我们又吵了一架,比之前吵得更狠,他们说……对我很失望,宁愿没生过我这个儿子。”
“我说我也宁愿从没被你们生下来过,他们非常生气,说得好像我只要不按照他们的规划,就会成为社会的渣滓丶堕落到底层……”任侠说,“我不服气,很想证明自己,所以把录取通知书撕了。”
“很潇洒吧?读了两年高三,好不容易拿到的梦校录取,说不要就不要了。”说到这里,任侠甚至笑了一下。
他不在乎隐私问题,就这麽满不在乎地说下去,面前的沙发上有没有人不重要,他只是需要这个契机,好好地梳理一下自己。
离开雾中之後的五年,究竟是什麽样的呢?
节奏很快,很混乱,他一刻不停地向前走,经过了很多地方,得到了很多东西,却好像都失去了。
“我应该还算有点运气,一边谈恋爱一边当博主,两边都很顺利,挣了很多钱,一切都很好,”任侠望着天花板,“然後有一天突然就变了。”
“我是被劈腿的——没什麽好避讳的。我不知道为什麽,也没兴趣知道,他作出了他的选择,那麽我也作出了我的,分手就行,”任侠说,“其实那天我经纪人快气死了,後面还有好几个合作的视频没发,赔了好多钱,本来规划的方案是慢慢分手,也被搅得一塌糊涂,因为我直接擅自发微博单方面官宣了。我说我也不後悔,因为有些视频本来也不是我想拍的,只是因为会火。不破不立,现在从头开始,刚好可以尝试一些新的东西。我经纪人气得跟我吵架,我当时直接把他拉黑了。”
“你看,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任性丶混乱丶随心所欲,我自己也控制不住方向,”任侠最终说,“那些光鲜亮丽的东西都只是僞装,我的性格底色就是这样,我也不知道它最後会把我带到什麽方向,我可能非常不适合你。”
世界好像格外偏爱他,给了他很多东西,但有些不是他真正想要的,有些短暂地经过他的手心,最终又流走了。那麽,究竟有什麽是他自己能掌控住的?
还是就算他得到再多,最终也会被自己或主动丶或被动的放弃?他不断地挣扎,不断地成功又放弃,但也在随波逐流丶浑浑噩噩地失去一些东西。
馀乐言说他现在变化很大,表面上还是和以前一样,实际上好像对什麽都淡淡的,有种要遁入空门的美。其实没有,他只是迫切需要一点空间反思一下——他究竟把自己的人生过成了什麽样子?
他剖析自己的言辞很犀利,没有避讳任何东西,因为他确实需要好好地反思一下自己。
唐纬之是个学法律的优等生,任侠看得出来,他性格里有循规蹈矩的部分。可能是被他性格里的快意如风一时吸引,但任侠确实觉得,两个人是不适合的。
“你知道我听到这些话的感受吗?”唐纬之问。
“是什麽?”把想说的都说了,任侠反而感到一阵畅快,他略带好奇地问。
“你刚才说‘我不服气,想证明自己,所以把录取通知书撕了’,”唐纬之展现了律师惊人的瞬时记忆和复述能力,竟然一字不差,“向谁证明自己?”
“‘我也不知道它最後会把我带到什麽方向’,这个‘它’是谁?”唐纬之的语气不温不火,没有任何质问的意思,只是很平静地在叙述疑惑,“如果你不想的话,没有人能把你带到什麽方向。”
“任侠,你成年了,没有人能控制你,”唐纬之轻轻叹了口气,“你可以有情绪,可以冲动,但不要因为和什麽人吵架就想着向‘他们’证明自己。”
“同样,如果你想拒绝我,直接说就是,拒绝一个人其实不需要理由,更不需要通过解释让对方认同。”
“这是你的人生,你才是驾驶员,”唐纬之说,“握紧方向盘,不要让任何人影响你。”
任侠一时没有说话。
新风系统缓慢地换气,室内传来一阵很轻的风声。随便不知道躲进客房的什麽角落去了,火锅蜷在客厅的角落,自己和自己玩球,橡胶做的小球滚落在地上,一阵咕噜噜的响声,它又跑去捡球,小碎步落在地板上,一阵吧嗒吧嗒的细碎声响。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
任侠像是被这响动惊醒了,他偏过头。
唐纬之还是看着他。
他看得出任侠很真诚,真诚到毫不设防的地步,就这麽把自己最隐私的经历拿出来举例,试图证明“我们真的不合适”。
这时候才能看得出来,任侠真的是个没什麽社会经验的二十三岁男生,年轻又心软。他没有否认唐纬之的任何性格,没有说“对不起但我真的不喜欢你”,句句锋利的言辞都朝着自己。
任侠坐在沙发上,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时没有表情。他五官的轮廓线条其实都是偏锋利的,剑眉上挑,眼尾上翘,唇瓣也又薄又锋利,看起来像是个薄情又狠心的人。
但其实不是。
他甚至会慎重考虑一个并不熟悉的师兄的追求,然後罗列出一二三试图说服他,两人其实并不合适,像是在解一道逻辑严谨的证明题。
那麽锋利的人,那麽柔软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