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对自家小姐诡异的举动早见怪不怪,捧着水盆往里间走。
正要拧帕子擦妆台,一擡头,不妨看见轻纱笼罩的妆台前跪坐着个夏装轻薄的女子,正慵懒地靠在软倚上,拈胭脂擦唇。
铜鉴清亮若水,清晰地映出那人秾丽无匹的美人面,唇瓣殷红,好似个刚吞吃完人心的狐鬼。
小,小姐?
婢女只觉一杆寒气从後背窜到脖颈,手中水盆砰地落下。
“咣当!”
但更多时候,季琅和季琛嫌女装太繁复,打扮起来再怎麽迅速都要一两个时辰,便皆着男装。
窄袖短衣丶麒麟带丶皂靴,不施脂粉,发丝束得一丝不茍,男儿装扮偏要系耳环,一个戴左边,一个戴右边,明珠叮当作响,辨不出分别。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打断了戒尺,季琛和季琅还不愿意改这种荒唐喜好後,季老大人和夫人干脆叹息着放弃了,反正,他们两个总会越长越大,到了成人时,少年人的雌雄莫辩不再,说不定便不如此打扮。
不过,做父母的显然过于乐观了。
二人不久後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至少从之後看算惊天动地,那就是救了被刺杀的三殿下周昀。
“所以,当时到底谁救了三殿下?”
这是後来季琛和季琅反复询问对方无数次的问题。
结果是兄妹两个面面相觑,说不出所以然。
据周昀事後回忆,救他的少年人轻裘薄带,银冠玉面,端得是芝兰玉树美姿容,却回身是长剑如电,一击贯穿了贼人的咽喉。
热腾腾的血撒了周昀满脸。
他顾不得擦拭,只看着那人。
痴痴地看着对方。
那人居高临下地扔下一只帕子,策马而去,周昀甚至忘记了问那人名姓,後在宫宴上见到季琛,如见天人。
对此,季琛和季琅都说不是自己干的。
季琛说自己从不随身带帕子,季琅则道若是救过周昀,以周昀年轻时的风姿貌美,她该有印象。
他们救过很多人,少年意气,看不惯天下不平事,于是携剑行侠仗义,要做万古第一风流。
于是後来果真功篆青史,位封列侯。
再後来,这个故事急转而下,长阳关外季琅受到了蛮人的算计,死无全尸,而季琛也被皇帝威胁回京——作为威胁季琛的筹码,除了季府上下百馀口外,还有一个,不足两岁的稚童。
季承宁。
萧定关说的竟然是真的,竟然都是真的。
季承宁只觉头晕目眩,一瞬间,万般情绪涌上心头,愤怒丶震惊丶失望丶痛恨,重重情绪混杂,又被恨,烧得噼里啪啦作响。
救命之恩丶性情相投丶之後为国立下赫赫之功,却敌百馀里,季琛和季琅已经做到了身为人友丶人臣,能做到的一切,竟然还逃不过鸟尽弓藏的结果!
血腥气从喉间疯狂上涌。
季承宁一把抓住季琳的手,“二叔,舅……二叔,这麽多年了,你为什麽不告诉我,如果我不问,你还想瞒我多久?!”
话到尾声已成哽咽。
季琳定定地看着他,“能瞒多久是多久,瞒到我死,瞒到这件事再也无人知晓。”
季承宁蓦然收口,他强忍着想合眼的冲动,生怕,自己一闭上眼,眼泪就会簌簌落下。
“二叔,对……”
不住二字还没说出口,季琳摆摆手,而後,又轻轻地按住季承宁的肩膀,“你长大了,阿菟,你娘要是知道,会很为你高兴的。”
就像我为你高兴一样。
季承宁猛地别过头。
季琳看得见,一滴晶莹顺着他眼眶滑落,又被他狠狠地擦去了。
片刻後,季琳才听到季承宁的声音响起,很低,很哑,“二叔,皇帝想让我成亲。”
季琳并不意外,“你是怎麽回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