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禁站起身来,局促于自己没来得及置办一身行头,还穿着那身搭乘轮渡来的脏衣服,有股臭鱼烂虾味。
男生将小猫抱起,放进盒子里,走了两步之後忽然回头,将手中的伞递给他:“你没带伞吧,今天的礼拜已经结束了,早点回家哦。”
他怔怔地伸手接过,想说些什麽,又无法开口。你还记得我吗?十年前,你问我会不会回来找你。但有些话不必出口,眼前的人显然不记得他了。
雨水沿着他的睫毛滴落,他用了多年学会的语言来回答他:“谢谢。”
男生离去的步伐忽然顿住。
圣教堂里或许燃着熏香,否则那样好闻的气息是从哪里来的?他感觉到男生一步步重新向他走进,那清新的香气也就逐渐进入鼻腔。
眼前的男生带着不确定的语气问:“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喵呜。盒子里的小猫叫了一声。
“你的声音真好听。”男生笑道。
没人这麽夸过他。这种纯粹而又圣洁的善意是他所陌生的,他不需要通过杀戮或者竞夺来确立自己的优秀。而被夸,是一件令他感到羞耻和抗拒的事情,因为太过陌生。
他低下头,不知道往哪儿看。
“你是来报名参加唱诗班的吗?”男生问。
雨过天晴,天边被夕阳染成了橙红色,晚霞绚丽夺目。
他与他之间的距离好像伸手就可以触及。他摇摇头,主动拉开距离。
来看一眼他就好了,他满足于此。
“没关系的。不过,要是改变想法的话,记得再回来啊。”
只看一眼真的就够吗?
别骗自己了。
自那之後,他经常会在周日挤进人群,坐在大教堂的最後一排,默默地看着台上弹钢琴的男生。听着他的曲子,记着他们的音调,就像学会一门新的语言一样,一字字刻进脑海中。
直至人群消失,他有一种冲动,慢慢凭着感觉哼出了他们所唱的圣歌,可唱了一半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怪异,心生厌恶地想要离开,转过身,才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男生,正端着一支燃烧的白烛,于昏暗的朦胧光影里静静望向他。
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仿佛浑身赤裸被人窥视了一般。
“你的歌声真美,为什麽要藏起来呢?”
他低着头,好半天挤出一句话:“很奇怪,感觉像个傻子。”
“主赐给我们不是胆怯的心,而是刚强丶仁爱丶谨守的心。”
男生放下白烛台,摘掉自己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垫脚戴在他的身上。
“你来到这里,就是主的孩子。我们没有分别,你要是傻,我岂不是最傻的那个?”
“不是的……”你怎麽会傻。你是最好的。
“我叫希奥·格林,这麽久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他叫什麽名字?他不知道他的名字用中文怎麽说,这个问题他根本无法回答。
男生却没有为难他,只是说:“下次来的时候,可以试着录一下歌,好吗?我给你伴奏,我们这里有磁带的。你拿回去多听一听,就知道你的嗓子有多好了。”
在万阳的十三周里,他去了十三趟,每周日风雨无阻,但并不是每次都有机会能遇到那个人。他其实也可以直接去他的家里找他,毕竟格林家和他在万阳的家仅仅一墙之隔。
但他不大想那麽做。
他太希望他们相遇的时候世界荒芜,没有旁人干扰,希奥·格林就只是他的希奥·格林,哪怕只有一秒。
最後一次见到希奥·格林,他递了一张鹅绒般柔软的银色邀请函,是一场成人礼宴。
他说:“你一定要来啊,我要把你介绍给我最好的朋友认识,他不相信世上有声音这麽好听的人。”
成人礼宴在第二天上午九点,但他却没能去成。
夜半时分,大雨瓢泼,生病的妈妈忽然感染发热,他敲遍别墅里的每一间房门都没有人回应,好像一夜之间所有人都为了某件大事而消失了。
他背起骨瘦嶙峋的妈妈,撞开别墅围栏,在雨幕中拦车,最後,是隔壁两个站在花坛旁边的男生注意到他。
其中一个抽着烟,另一个则快速向他奔来。
雨势太大,他只能听得清一道温柔而冷静的声音安抚他:“是你?别急,我送你去医院。”
一路飞驰,急救病房里红灯亮了六个多小时,他交握着手,在冷漠和沉默中接受了死亡的宣判。
那个和她没有多少感情的女人,就是生病也只是给他下达一个看望通知的女人,就这麽死去了。
始终坐在他身边的人按上他的肩膀,默默陪他坐到了天明,不疲倦,不厌烦,只是说:“哭吧,主会擦去你一切的眼泪,你将不再被死亡所恐惧,也不再有悲哀丶哭号丶疼痛,因为主会永远陪伴在你身边。”
他的眼泪好像那个时候才终于落下,反身抱住对方,展臂将对方牢牢圈在身体里。
这一刻,家人的失去所带来的悲伤,似乎不因为感情的多寡而有所增减。
哭了一番,理智回归。他劝男生回他该回的地方。那毕竟是他的生日,不必陪他沉浸在痛苦中。
于是,希奥·格林走了。
狭长走道里,一道修长身影被拖了长长的影子,逆着光,渐渐就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