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听
潮湿的夜雨渗进窗缝,沿着白粉墙面淌下,像污白色的眼泪。
米洛坐在床边,身上只套了件松松垮垮的白衬衫,盘着两条光洁匀称的长腿。
随着烟蒂碾在玻璃烟灰缸里,他的视线终于从那水珠重新移回录音机上。
老式卡座发出机械运转的咯吱声,呲呲啦啦一阵响,一阵青涩动人的旋律便顺着白色的耳机线流进耳朵里。
“啪嗒”一声,突如其来的断电让歌声戛然而止。
一只强劲有力的胳膊斜地里伸过来,手指按在暂停键上,顺带又圈住了米洛的腰。
黑暗里,米洛先是一僵,直到滚烫的呼吸在耳边萦绕,他才回过神来。
低头一瞧,布莱兹不知什麽时候醒了,腻在他身边,脸颊轻轻蹭着他的膝盖。
米洛没想到自己这麽轻的动作还能把他弄醒。
“睡吧。”米洛打算趴回去。
布莱兹伸手拔掉米洛的耳机线,那音乐便流泻出来。
一时间,布莱兹脸上露出惊讶和尴尬来,望着米洛。
“从史蒂文那儿找到的旧东西,盖瑞走之前给我送来了。”米洛对这事没怎麽上心,因为太忙,这一箱旧东西打包过来都没拆过。
布莱兹撑起胳膊,顺势靠在床边,赤裸的半身下盖着一层薄被,他缓慢地打起手势:你以前,喜欢听我唱歌。我记得。
半晌无言,米洛面无表情地说:“可惜了,你现在是个哑巴。”
这话一出,卧室里重新陷入沉默。
布莱兹却置若罔闻,带着米洛的手,引导着他将右手按到他的喉咙上。
“你干什麽?”
布莱兹并不解释,只是抓着他的手摸上自己的喉咙,然後微微闭上眼睛。
喉结滚动,掌心处便传来声带震颤的酥麻。
米洛瞳孔皱缩。
一阵异常难听沙哑的声音很快便从那些震颤中传出来。
布莱兹在……唱歌?
磁带还在缓慢转动,四阙歌很快结束,又咔嗒咔嗒地倒带,再重新唱起。
是那首查理·卫斯理的《LoverofMySoul》。
布莱兹喉咙震颤的频率几乎是磁带里的人声完美匹配。
金声玉振,那是少年独有的纯真丶清澈,好像旧日海风重又穿拂过教堂的彩窗,撩起白纱,一切灰败的事物再次染上颜色。
朦胧,迷离,像是毒品致幻,所有的痛苦被尽数剥蚀,只剩下虚无的美好,叫人心空,很想流泪。
讽刺的是,磁带里的声音有多美好空灵,现实中喉结颤动发出的震颤就有多刺耳粗糙。
米洛只觉得指尖发烫。
回想他们在武东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只是在布莱兹面前打了手语就遭到他粗暴的虐待,而现在布莱兹居然会在他面前用那样破的嗓子哼歌。这做法就像是剥掉了自己的壳,把里面的最隐秘的丶最不堪的疮口扒给他看。
布莱兹变了。在他瞧见丶瞧不见丶或是刻意不想瞧见的地方,布莱兹都发生了变化。他变得更加柔软,更加有人性了,更加会表达丶或者说袒露自己的情感,而这些情感又非常简单纯粹,甚至可以说盲目。
而这一点几乎让米洛无法承受。他觉得自己像是吞下了一万斤棉花,齐齐塞进喉管,让他窒息,让他自厌。布莱兹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恨自己。恨自己不能狠得彻底,就连做个纯粹的贱人都做不好。不能自洽,不得安生。他自以为在精神虐待布莱兹,却反被这种虐待蚕食,这感觉快要让他崩溃。
一首歌结束,布莱兹睁开眼睛,打起手势:我可以听见了。
米洛这才反应过来,自在契拉山上仔遇见他的时候,布莱兹就已经没戴助听器了。
“你去做了人工耳蜗的手术?”米洛迟钝地问着,“可你不是说过做这个手术有风险吗?”
布莱兹摇摇头:诺奈会的东西,我会去学,我会对你最有用。你以後,能不能不要去找别人?
长久的沉默。
有时候,被工具化的人似乎已经习惯了成为一个工具,被利用成了他活着的价值。米洛忽然觉得自己很矛盾,明明他也在享受着布莱兹的价值,可这一刻,他竟然会为他难过。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布莱兹点了点头,再次枕在米洛膝上。
“这些年,你为什麽要替席贡做事?我是说,你有没有想过你做那些事情倒底是为了什麽?”
布莱兹想了想,然後打起手势:我想让他们都不再贫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