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遗忘
入秋时,段璟寒终于有了苏醒的迹象。
那日花不落正替他擦拭手臂上的伤疤——新肉已经长出来,却留下纵横交错的沟壑,像极了修罗城火山口的裂痕。指尖刚触到那片温热的皮肤,腕间忽然被攥住,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清醒。
“阿落……”
花不落猛地擡头,撞进一双熟悉的眼。段璟寒的瞳孔很暗,像蒙着层雾,望着他时,没有往日的温柔,只有一片陌生的茫然。
“你是谁?”
花不落的心跳骤然停了半拍,像被什麽东西狠狠攥住。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发紧,半晌才挤出一句:“我是花不落……你不认得我了?”
段璟寒皱着眉,眼神在他脸上逡巡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松开了他的手腕,仿佛碰了什麽不熟悉的物件。“我头好痛……”他按着额角,脸色苍白如纸,“这里是哪里?我为什麽会在这里?”
老大夫赶来诊脉时,花不落的手还在抖。脉息平稳,灵力也恢复了七八分,可那双眼睛里的陌生,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人眼眶发酸。
“妖毒伤了神智。”老大夫叹了口气,收拾着药箱,“太子殿下怕是……忘了些事。”
“忘了什麽?”花不落追问,声音发颤。
“不好说。”老大夫摇摇头,“或许是忘了修罗城的凶险,或许是忘了……”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拍了拍花不落的肩,“慢慢来吧,或许有天能想起来。”
“慢慢来”三个字,像根钝刀子,在花不落心上割了三个月。
段璟寒渐渐能下床走动,能认出司知礼和江初雪,能熟练地握住焚天剑,甚至能准确说出朝堂上的旧事,却唯独对花不落视而不见。
他会坐在廊下看兵书,花不落端来的茶,他会礼貌地道谢,然後让侍女端走;他会在演武场练剑,花不落站在一旁看,他会刻意避开他的视线,仿佛那片地方空无一人;他甚至会记得给花不落准备伤药,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下属。
“他不是忘了,他是不想记起来。”江初雪看着花不落日渐苍白的脸,忍不住红了眼眶,“妖毒伤不了神智到这个地步,他是……怕了。”
怕什麽?怕再被卷入生死,怕再对着那双执着的眼,怕自己护不住,又或是……怕那份汹涌的情意,会再次将两人拖入深渊。
深秋的雨下了整整三天,缠绵得像化不开的愁。花不落坐在窗边,看着雨打芭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并蒂莲玉佩——是段钰留下的那枚,他一直带在身上,像个讽刺。
门被轻轻推开,段璟寒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件披风。“雨凉,披上吧。”他将披风放在桌上,语气客气得像陌生人。
花不落没动,只是看着他:“你真的……什麽都不记得了?”
段璟寒的背影僵了僵,没有回头:“花公子不必执着。过去的事,记不记得,又有什麽两样?”
“不一样!”花不落猛地站起来,声音带着压抑了许久的颤抖,“你说过要去西山看日出,你说过要放河灯祈福,你说过……”他哽咽着,说不出那句“我爱你”。
那些在生死边缘说过的话,那些在雅间里流露的温柔,那些在火山口用性命践行的守护,难道真的能像掸灰尘一样,轻轻抹去?
段璟寒终于转过身,眼神里带着疲惫的疏离:“那是被妖毒迷了心窍的胡话,花公子何必当真。”他顿了顿,补充道,“京中传来消息,父皇病重,我明日就要回去了。”
花不落的心像被掏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他看着段璟寒转身离去的背影,挺直的脊梁,决绝得像从未回头过。
原来,不是所有的劫後馀生,都能换来长相厮守。有些人,注定要在回忆里,渐行渐远。
第二日清晨,天还没亮,东宫的队伍就出发了。花不落站在老宅的门後,看着那顶熟悉的轿子消失在巷口,手里紧紧攥着那枚玉佩,指节泛白。
司知礼站在他身後,想说些什麽,却被江初雪拉住。有些伤口,只能自己舔舐,旁人说再多,都是徒劳。
轿子行至镇口时,段璟寒忽然掀开了轿帘。晨雾中,老宅的飞檐若隐若现,像幅褪色的画。他看着那个方向,指尖微微颤抖,袖中的手心里,攥着一枚小小的玉佩——是当年在江南给花不落买的,刻着朵小小的桃花,一直被他藏在贴身的锦囊里。
他怎麽会忘。
忘不了雨巷里初见时的红衣,忘不了宫宴上挡在身前的决绝,忘不了雅间里发烫的呼吸,更忘不了火山口那道扑过来的身影,像团燃烧的火,烧得他心口生疼。
可他不能记起来。
妖毒可以清除,伤疤可以愈合,可段钰留下的阴影还在,修罗城的妖物还在,京中虎视眈眈的势力还在。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帝王,不能有软肋,更不能让花不落再因为他,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忘了,是他能想到的,最温柔的保护。
轿子渐渐远去,段璟寒放下轿帘,将那枚桃花玉佩紧紧攥在掌心,直到尖锐的棱角刺进肉里,渗出血来,才仿佛能感觉到一丝真实的疼。
老宅里,花不落将那枚并蒂莲玉佩放在桌上,与段璟寒留下的披风并排。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在庭院里的芭蕉叶上,折射出细碎的光。
“司知礼,”花不落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给我备匹马。”
“落哥哥,你要去哪里?”
“去修罗城。”花不落拿起墙上的无霜剑,蓝光在他眼底闪烁,“段钰虽死,妖族馀孽未清。他不敢面对的,我替他去。”
他不能让段璟寒用“遗忘”来逃避,更不能让那些鲜血和牺牲,真的成了过眼云烟。有些债,总要有人去讨;有些事,总要有人去了。
江初雪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忽然想起很久前,这个少年也是这样,背着剑,迎着风,仿佛什麽都不怕。只是这一次,他的身後,再也没有那个会说“有我在”的人了。
马蹄声渐远,花不落的红衣消失在官道尽头。阳光正好,却照不进那片越来越深的阴影里——修罗城的方向,青黑色的妖雾再次弥漫,像在等待着什麽。
而京城的宫墙内,段璟寒站在勤政殿的窗前,望着江南的方向,掌心的桃花玉佩已经被血浸透。他知道花不落去了哪里,知道他要做什麽,却只能站在这里,像个束手束脚的囚徒。
有些保护,原来比刀刃更伤人。
有些思念,原来比遗忘更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