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易板房区的白昼,空气里浮动着新翻冻土和劣质石灰的混合气味,干燥而呛人。苏卫东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块移动的、沉默的黑色礁石,裹挟着工地上带回来的尘土和铁锈的粗粝气息,推开刷着绿漆的薄木门。他赤红的双瞳习惯性地、锐利如鹰隼般扫过屋内——墙角青瓦旁,晓光正被卫民笨拙地逗弄着,出细碎的笑声;灶台前,大哥佝偻着背,正用磨得光滑的小木片刮着锅里最后一点糊糊锅巴。一切如常,没有威胁。
他紧绷的神经似乎松懈了微不可察的一丝。反手关上门,将那带着寒意的喧嚣隔绝在外。他没有立刻去墙角看晓光,也没有走向灶台。他高大的身躯停在门后那片相对昏暗的角落,那里堆放着工具和一些杂物。他沉默地弯下腰,从他那件沾满油污和泥浆的破棉袄内袋里,极其小心地掏出一个用破布层层包裹的、巴掌大小的东西。
包裹被一层层揭开。里面赫然是一个木头雕刻的小物件!形状粗糙,线条笨拙,只能勉强看出是一只胖墩墩、圆滚滚的小鸟轮廓。鸟身打磨得异常光滑,带着木头原本的温润纹理,显然被一双极其粗糙的手反复摩挲了无数遍。鸟喙和眼睛是用烧红的铁钉极其小心地烫出的两个小点,带着点焦痕。虽然简陋,却透着一股笨拙的用心和……小心翼翼藏起的温柔。
苏卫东赤红的双瞳盯着这只木头小鸟,眼神里没有平日的戾气和警惕,只有一种近乎专注的审视。他用那只布满厚茧、指关节粗大、甚至带着几道新添擦伤的右手食指(缠着脏污布条的那只废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极其轻柔地拂过小鸟光滑的背脊,仿佛在检查是否还有毛刺会扎到晓光娇嫩的小手。确认无误,他才用那根完好的手指,极其珍重地捏起小鸟,迅而无声地塞进墙角青瓦旁、晓光用来堆放她几件破布“玩具”的小破布兜里。动作快得像一道影子,做完这一切,他立刻直起身,恢复了一贯的冷硬姿态,仿佛刚才那个小心翼翼藏玩具的人不是他。
他像什么都没生过,径直走到灶台边,拿起一个豁了口的破碗,舀起锅里温着的最后一点糊糊汤水,仰头灌了下去。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
“纠——纠——!”晓光清脆的、带着水音的呼唤声在墙角响起。她不知何时现了布兜里的新“玩具”,正用肉乎乎的小手费力地抓着那只粗糙的木头小鸟,乌溜溜的大眼睛亮晶晶的,好奇地举着给刚放下碗的苏卫东看。
苏卫东高大的身躯猛地一僵!赤红的双瞳瞬间锁定了晓光手里那个他亲手藏进去的小鸟。一股极其陌生的热流猛地冲上耳根,那张因常年紧绷而显得凶戾的脸上,肌肉极其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他飞快地别过脸,粗声粗气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含糊的音节:“…嗯。”随即像是要掩饰什么,猛地抓起靠在墙边的铁锹,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后,开始沉默地擦拭锹头上的泥土,动作带着一股刻意的凶狠,锹头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沙沙”声。
晓光似乎并不在意二舅的“冷淡”,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这只新奇的木头小鸟吸引了。她学着卫民哥哥的样子,用小鸟粗糙的喙去“啄”旁边一块小石头,嘴里咿咿呀呀地编着自己的故事。
阳光透过小方窗,在地面投下移动的光斑。晓光坐在铺着蓝色塑料布的地上,玩腻了木头小鸟,又被光斑边缘跳跃的微尘吸引。她扶着冰冷的青瓦,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迈开小短腿,踉踉跄跄地追着那片光斑,小嘴里出兴奋的“咯咯”声。
苏卫东靠在门边,看似在闭目养神,赤红的双瞳却微眯着一条缝,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牢牢系在晓光那摇摇晃晃的小身影上。每一次晓光脚步虚浮、身体倾斜,他那只完好的左手就会瞬间攥紧,指节白,身体也微微前倾,如同蓄势待的弓弦。当晓光稳住身形,继续追逐光斑时,他紧绷的肌肉才会极其缓慢地松弛一丝。
突然,晓光一脚踩在了塑料布边缘的褶皱上!小小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噗通”一声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哇——!”巨大的疼痛和惊吓瞬间爆,晓光仰面朝天,小脸憋得通红,乌溜溜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爆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这哭声如同最尖锐的警报,瞬间刺破了苏卫东所有的伪装和距离!
他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猛推了一把!整个人像离弦之箭般从门边弹射出去!度之快,带起一阵风!他冲到晓光身边,半跪下来,动作因为过于急切而显得僵硬笨拙。赤红的双瞳里,那惯常的冰冷和戾气被一种巨大的、近乎慌乱的恐惧和心疼彻底取代!
“光光…光光!”他嘶哑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急促和变调,完全失了方寸。他想去抱晓光,那只布满厚茧、沾着铁锈和泥土的左手伸到一半,却又猛地顿住,仿佛才意识到自己这双手的粗粝会弄疼她。他那只缠着布条的废手无力地垂着,更添了几分笨拙和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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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光哭得小脸通红,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沾湿了脸颊的灰尘。她委屈地朝着苏卫东伸出两只肉乎乎的小胳膊,小嘴里含糊不清地哭喊着:“纠…纠…疼…”
这带着哭腔的呼唤和伸出的手臂,瞬间击碎了苏卫东最后一丝犹豫!他不再顾忌,伸出那只完好的、粗糙的大手,动作极其生硬、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小心翼翼,将哭得浑身颤抖的晓光从冰冷的地上抱了起来!他的手臂肌肉紧绷得像铁块,抱姿僵硬得如同托着一块易碎的琉璃,生怕多用一丝力气就会伤到她。
晓光小小的身体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铁锈和汗水气息的“港湾”包围,哭声小了一些,但眼泪依旧汹涌,小脑袋埋在苏卫东沾满尘土的破棉袄领口,一抽一抽地哽咽。
苏卫东抱着晓光,高大的身躯僵硬地半跪着,如同抱着一枚随时会爆炸的炸弹,一动不敢动。赤红的双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慌乱。他看着晓光哭得通红的小脸和不断滚落的泪珠,那只完好的左手无意识地抬起,伸向晓光的脸颊。指尖粗粝,布满老茧和细小的伤口,带着泥土和铁锈的污迹。
他的手指在即将触碰到晓光细嫩脸颊上滚烫泪珠的瞬间,猛地停住了!他看着自己那根粗糙肮脏的手指,再看看晓光吹弹可破的肌肤上晶莹的泪滴,眼神里闪过一丝清晰的自我厌恶和迟疑。仿佛他的触碰本身就是一种亵渎。
但晓光的哽咽声像小锤子敲打着他坚硬的心防。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下了巨大的决心。最终,他极其小心地、用自己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拇指指腹上最柔软的一小块地方,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颤抖的珍重,轻轻拂过晓光脸颊上湿漉漉的泪痕。动作笨拙而缓慢,像是在擦拭世间最易碎的珍宝。一下,又一下。试图将那冰冷的泪水和沾上的尘土一起抹去。
“不…不哭…”他喉咙里滚出嘶哑而干涩的字眼,努力想挤出一点安慰的表情,却只让脸上的肌肉扭曲得更加僵硬,紧抿的嘴角像被焊死般难以扯动,最终只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生涩古怪的弧度。但这已是他能表达温柔的极限。
晓光似乎感受到了那笨拙擦拭下的疼惜,又或许是哭累了,她小小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依偎在二舅僵硬却宽阔的怀里,抽噎声慢慢平息,只剩下细弱的呜咽,小脸蹭着苏卫东粗糙的衣领。
阳光偏移,板房区通往公共水井的狭窄土路上,苏建国佝偻着背,正提着一个破铁皮桶往回走。远远地,他就看见自家门口那方寸之地,气氛异常。
一只不知从哪里流窜来的、瘦骨嶙峋的杂毛野狗,正龇着黄的獠牙,涎水顺着嘴角滴落,低伏着身子,出威胁的“呜呜”声,贪婪而凶狠地盯着被苏卫民护在身后的晓光——晓光手里,正紧紧攥着卫民刚给她“挣”来的一小块、散着微弱食物气味的、不知名的小点心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