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不解:“记得爱过,记得痛过,一遍遍重历,直到麻木……这难道就是所谓的‘为你好’?就是为了让他们变成一潭……再也泛不起涟漪的死水?”
观音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与应,良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
“与应。”她擡手,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点,与应指尖下的那朵白莲上方,空气荡漾开来。
一个微小的光点凭空浮现,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无数光点次第亮起,密密麻麻,闪烁不定。
莲池依旧是莲池,竹影依旧婆娑,但在与应的感知里,仿佛有无数个悲欢离合的世界叠加闪现。
观音指尖再点,那些光点瞬间黯淡隐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看到了吗?这便是‘劫’。”
“神仙历劫,凡尘俗世,爱恨痴缠,生离死别。每一次刻骨铭心的‘经历’,每一次被强行剥离的鲜活情感,每一次被生生磨灭的感受,并非消失。”
“它们沉淀堆积。如同尘埃,如同泥沙。”她顿了顿,声音更沉,“最终,汇入这天道运转的洪流之下,沉积淤塞,成了滋养这方天地的……‘泥沙’。”
“泥沙……”与应喃喃重复,指尖下的花瓣变得冰冷沉重。
那些被剥离的爱恨情仇,那些被磨灭的鲜活感受,那些无数生灵在劫难中挣扎嘶吼的痛苦和麻木。
最终,都化作了滋养天地的……淤泥?
“那未同星君他们……”
观音的目光投向池中亭亭玉立的白莲:“历劫归来,元神稳固,道心‘澄澈’。如同这池中莲花,根须深扎于泥淖,汲取其中养分,方能亭亭净植,不染尘埃。”
·
从紫竹林回来後,与应没有立刻回七苦殿,脚下云路不知不觉偏了方向,带着她漫无目的地飘荡。
等她回过神来,人已站在云楼宫外那片熟悉的薄雾边缘。
雾气带着凉意,丝丝缕缕拂过她的脸颊,让心绪稍稍冷却了一些,她看着眼前在雾中若隐若现的宫殿轮廓。
有点……想看看那张脸了,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确认他是否还活蹦乱跳,一切安好。
仅此而已,绝不是想他。
与应指尖微动,灵光笼罩周身,气息瞬间敛去无踪,身形也变得模糊不清。
她悄无声息地穿过云楼宫外围无形的禁制,循着那股熟悉的气息飘向内殿深处。
最终,她停在一扇虚掩的殿门外。
殿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殿内陈设的模糊轮廓。
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气混杂在哪咤本身的清冽莲香里,从门缝中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与应屏住呼吸,眸光微凝,透过那道缝隙,向内望去。
殿中央,立着一面铜镜,镜前站着一个背对着门的身影。正是哪咤。
与应的目光落在他面前的妆台上。
那里摊开着一堆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五颜六色,珠光宝气,一看便是仙娥们使用的胭脂水粉。
昏暗的光线下,哪咤的右手正拈着支沾满了殷红膏体的细笔,对着镜子往自己的唇上涂抹。
镜前的身影僵住,哪咤倏然转身,目光刺向殿门的方向,厉声喝道:“谁?!”
门外空荡,只有流动的薄雾,与应站在门外几步之遥的雾气里,敛息灵光重新稳固,但心湖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过去几日所有若有若无的触碰,无处不在的灼热视线,阴阳怪气的口吻和莫名其妙的羞怯,在此刻全都串联起来,有了答案。
与应只觉得脑子里有什麽东西炸开了,她甚至忘了维持隐身法术,踉跄着在雾气中显露身影。
“……哪咤?”
“你……在干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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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微颤:“……这就是你先前说的,‘办法’?扮作女子,潜入我身边?”
“不然呢?”他反问,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刻意的不在乎,“元君智珠在握,洞悉天机,难道还有更两全其美的法子?”
哪咤向前逼近一步,“公然亲近?像这样?”
他攥住她的手,几乎将她拽进怀里,另一只手指尖虚虚点向殿外。
“只要你不在乎。不在乎被那群整天琢磨着权谋倾轧的老东西们,抓住这点‘把柄’,扣上个‘灵山元君勾结天庭神将,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滔天大帽子。”
“只要你不在乎。不在乎他们借题发挥,把你架在凌霄宝殿的诛仙台上烤。不在乎他们以此为刀,砍向灵山净土,砍向观音大士的清净莲台,砍向所有你想护着的人。”
他逼近她:“只要你不在乎。你自己,成为下一个被天道同化的未同星君。或者像鹊桥边那些被遗忘的怨偶,重历凡尘,消磨殆尽。当然也可以。”
与应看着他。
记忆中的哪咤,永远是一袭灼目的绛红衣袍,脚踏风火轮,行走间带着风雷之势,是连九天骄阳都为之失色的桀骜少年。
他心高气傲,张扬肆意,仿佛世间没有任何规则能束缚他,没有任何目光能让他低头。
可他竟为了一个承诺,竟能忍下这般奇耻大辱,扮作女子,低眉顺眼,小心翼翼地扮演一个仙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