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覆着白狐面具的白衣人,正静静擦拭着另一只杯子。然黄天化莫名觉得,方才那一瞬,似有一道极寒的目光穿透面具,钉在了自己身上,快得让他疑是错觉。
黄天化较劲似的絮叨:“我那时便想,这小子口中的‘与应师妹’,究竟是何等人物?能把个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磋磨成这般模样?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与应仿佛未闻黄天化的口无遮拦,亦未留意那声轻响。她已执起酒壶,行至黄天化桌边,为他斟满一碗温热的米酒。
“尝尝。”她将酒碗推过。
黄天化被酒香吸引,立时忘了方才那点异样,端起碗豪饮一大口,哈出一口酒气:“痛快!好酒!”他抓起一块食盒里的桂花糕塞入口中,腮帮子鼓囊囊,“嗯!这糕也妙!甜!是夫人手笔吧?哪咤从前总偷……呃……”
他猛地刹住,小心翼翼地觑了与应一眼,见她面色如常,才松了口气,讪讪而笑。
与应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生机勃勃的少年模样,她端起自己面前那盏清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他……托付过你?”
黄天化正咬着一颗蜜渍金柑,闻言动作顿住。脸上嬉笑慢慢敛去,放下手中果子,难得显出几分郑重。
“嗯。”黄天化颔首,声音也低了下来,带着少年人少有的认真,“就在……那场大乱前不久。他寻我,还有杨戬大哥他们几个。他说……”
黄天化回忆着,眉头微拧,似在组织言语,“他说他那莲花根骨不对劲,像个磨盘,在一点点磨蚀他脑中之物,磨蚀他的……知觉。他说他惧有一日会忘却要紧之事,或变作一具空壳。他恳请我们,万一……万一他真不行了,或他行了混账之事,请我们……务必看顾好您。”
“他说,‘与应她……向来不言不语,诸事皆一肩扛。尔等替我……看顾着她些,莫让她太苦。’”
与应垂着眼,看着茶盏中浮沉的叶梗。茶水温热,熨帖指尖,却暖不进心口那片冰封之地。
她忆起那双金瞳里跃动的光,想起他得意地塞蜜饯予她时的模样,亦想起昆仑烬雪中,那个馀烬般的身影道出的那句“回家”。
“傻话。”她轻轻吐出两字。不知是在言哪咤当年的托付是傻话,抑或此刻心头的酸涩是傻气。
柜台後,白衣人擦拭酒盏的动作,不知何时已彻底凝滞。
黄天化未留意这些,他挠挠头,试图打破这沉重:“老板娘您宽心!哪咤那小子命硬得很!保不齐哪天便活蹦乱跳地蹦回来了!在那之前,您这‘归去来’,我炳灵公罩定了!有事您言语!”他拍着胸脯,少年意气复炽。
与应擡眸,看着眼前这鲜活热烈的故人,又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同样炽烈的影子。
“嗯。”她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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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天化又同与应唠叨吐槽几句哪咤,方告辞离去,临行说着下次再来。与应收拾着桌上杯盏残屑。
“因何救他?”
与应动作未停,只将脏污布巾投入水盆。她背对着他,问:“救谁?”
“黄天化,伐纣战场。天道索命,你强行改易,所承反噬,足以撕裂仙魂。因何救他?或言,因何救他们?”
与应缓缓转身,目光穿透面具孔洞,试图捕捉其後可能存在的情绪,却只见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是西岐先锋,少年英杰。他死,会有人痛。许多人痛。”她目光飘向渺远,落在那片早已是断壁残垣的府邸中,似还能看见有位少女捏着梅枝朝她笑。
她笑着问,阿应,见着桃花了麽?
“我已经……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所以,不想他也经历这一切。”
白衣人周身的气息似乎凝滞了一瞬。竈膛里爆开一个火星,噼啪作响。
“你从未告之于他,未告之哪咤,你救了他视为手足的兄弟。亦未告之黄天化,是谁自天道手中夺回他的命。”
与应扯了扯嘴角:“我行此事,非为教人感恩戴德,只为填补己心遗憾。目睹鲜活命息在眼前消逝,而我本可……那感觉,太似。”她微微摇首,鬓边一缕碎发垂落,衬得脸色愈显苍白,“无谓教他知晓。知晓了,不过徒增负累。”
“遗憾……”
白衣人又道,此番声线微颤:“你救下太多本该死灭之人。战场无名小卒,业障缠身修士,甚至……不该存续的因果。每一次强行改命,天道反噬便在你魂魄上蚀刻一道裂痕。若非如此,那樱桃中的心魔,又岂能如此轻易啮噬你魂灵?!”
与应却只是静静看着他,面上依旧无甚波澜。
“……这便是因果。我种下的因,无论善恶,结出的果,自当由我承担。救了这许多人……”
“很值。”
他闭了闭眼。她为何总是把自己的命不当命,若是按照现在的发展……
罢了,此世的本体尚未知踪迹,若在终局前还未改变,就夺了他的身子,就此与她相守一生,反正他们都是哪咤,有何不同?
如此想着,他喉间溢出轻笑。殊不知这莫名的笑在与应眼里更觉得他有病了,朝他翻了个白眼便去忙活自己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