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了大雄宝寺,两人已颇有一见如故之感。于清静禅房中,孟清辞细听朱幼宜道尽眼下处境,沉吟片刻,方缓声道:“你如今上无父母怙恃,下无兄弟扶持。依宗族礼法,女子本无继承家?业之权。眼下朱家?的産业楔书及银钱握在你手里,此时为了脸面,你那些叔伯尚未撕破脸皮。待你出了孝期,他们耐心耗尽,便不只是商量,而是明夺强取了。”
她语气转沉,目光清冽:“若到那时你仍不肯低头,他们只须使些银钱打点官府,重立文书也非难事。律例纲常,从来偏向族中男丁,纵使你心有不甘,仅凭一人也难守住你父亲毕生心血。这一切,不知你可曾想过,日後作?何打算?
朱幼宜唇线微抿,低声道:“我祖父当年宠妾灭妻,如今几?位叔伯皆由继祖母所出。朱家?上下早已没有我的亲人,亦无半分可留恋之处。我父生前便防着?他们,账本除了我,再无人见过,我早已暗中将现银转走?。只是名?下産业与铺面数目颇丰,一时难以转手。”
她轻轻一叹,复又道:“城中世家?关系盘根错节,无人愿开这个?先例,接这烫手的山芋丶落下不尊族规,坏规矩的话柄,又平白?得罪朱氏全族。可我,更不愿就此便宜了那些虎视眈眈的豺狼之辈,方才拖延至今。”
孟清辞见朱幼宜虽孤身于世,却是个?主意?大的,并不似寻常闺阁女子软弱,更有几?分反骨,敢于对抗宗族礼法。
不觉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她略一沉吟,便倾身靠近,在朱幼宜耳边低语了几?句。
朱幼宜原本苦无出路的难题,叫孟清辞三言两语,四两拨千斤的解开。甚是惊诧孟清辞一个?外室女,竟如此得巡抚大人的宠爱,这般动辄数十万两银子的大事,她无需请示,片刻间便能做主。
然?而经由这番交谈,她已信服孟清辞并非虚言托大,想她萍水相逢却愿倾力?相助,朱幼宜不由心生触动,感激不已,遂并不迟疑,郑重颔首应下。
就在孟清辞靠近的那一刻,朱幼宜忽从她衣间萦绕的香粉气息中辨出一丝异样,她眸光倏而一闪,有一丝的不确定,她迟疑问道:“你被人‘种香’了?”
孟清辞的身子骤然?一僵,猛地握住朱幼宜的手。她指尖微颤,一双美眸急切地在对方脸上来回巡睃,既激动难抑,又深怕是自己太想解开‘种香’,而産生了幻听。
孟清辞紧张的向禅房外望一眼,确定霞光并未靠近,才问:“你怎麽?知道?”
朱幼宜:“其实我。。。。。。”
正在此刻,霞光在门?外回禀道:“姑娘,宋泊简,宋东家?求见。”
孟清辞对朱幼宜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只觉得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气,对朱幼宜道:“你暂且回去等我的帖子,晾朱家?不敢在闽广巡抚面前撒野。”
朱幼宜见她神情隐忍的模样,顿时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心想:回去後,她还是要好好翻一翻娘亲留下的手札,确认一番才好。
别过朱幼宜,孟清辞在大雄宝寺後的假山凉亭里见了宋泊简。
宋泊简见孟清辞身高抽条,如盛开的牡丹,却是一副妇人装扮,眸中大恸:“怎麽?会变成这样?”
孟清辞却有些生气的质问他:“我不是叫霞光给你带话了,你怎麽?还是寻来了?他是巡抚,你不过无权无势的商贾,你不要命了吗?”
宋泊简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我明白?你的顾虑。可我宋泊简,绝非无情无义之徒。总叫我寻到机会见你一面,若能助你,纵使赔上性命也无妨。”
他目光灼灼,语气愈发坚定:“若非当年你出手相救,我早已命丧黄泉,我这条命是你的。”
这些时日,宋泊简始终放心不下孟清辞,一直派人暗中留意?巡抚府的动静。得知她今日出城前往大雄宝寺,他觉得这是个?难得的相见之机,便立即快马加鞭赶来。便是想问问她,是不是有什麽?难处,纵然?自己人微力?薄,却也愿为她出一份力?。
“我救你本也不为这个?,你我已经两清,此後不必再见,日後听闻我如何,亦是与你不相干,你速速走?罢。”孟清辞叹一口?气,转过身再不看宋泊简。
孟清辞当年便是看中宋泊简赤子之心,只她清楚傅珩那狗东西多疑的脾性,若叫她知道自己与别的男子在外约见,尤其这人与自己还有过婚盟,只怕会要了宋泊简的命,所以她才一回来便立时与宋泊简做切割,便是不想害了他。
宋泊简见她双肩纤细,明显是清减了,她背对着?自己绝情的模样,让他胸口?一阵滞闷,踟蹰一瞬,仍是问一句:“你如今可还好?”
孟清辞嗓音清冷:“你不是都看见了,穿金戴银,呼奴唤婢,日日可一掷千金,没有再好的,不要再来寻我,你已不欠我什麽?,日後若是遇见了,也当做从不认识。”
宋泊简轻声说:“若你那日需要,尽管派人给我递个?信儿,我许诺你的,永远都作?数。”
“你我再无楔约,你走?罢。”孟清辞脊背笔直,为他赤诚之心鼻间一酸,她想,她怎麽?会将两兄弟认错,宋泊简和宋闻璟两兄弟的性情明明南辕北辙。
待宋泊简离去,霞光踏入凉亭,见孟清辞正站在风口?处,温声劝道:“姑娘,您如今身子正弱,这风口?上实在不宜久留,还是随我下去罢。”
孟清辞见霞光寻来,收敛心神,先行步下假山。见墨松垂首静立在下,寸步不离地守着?,神色间却略有怪异。
她不由冷笑一声:“今日之事,本不值一提。叫你手下的人都把嘴闭紧些。若有人节外生枝,非借此标榜忠义丶在主子面前搬弄是非。”她语声微顿,眸光清冽:“我也不介意?叫他尝尝穿小鞋的滋味。”
她瞥向墨松,毫不掩饰地威胁道:“过刚易折。太不知变通的忠仆,往往没什麽?好下场,通常死得最惨。”
墨松被她幽森的嗓音激得脊背一凉,没想到这位竟当面赤裸|裸的威胁自己。
他们四个?墨对傅珩是绝对的忠诚,但此时却也被孟清辞拿住了七寸。
以主子如今待她的稀罕劲儿,墨松完全不怀疑,若这位祖宗真?吹一吹枕边风,只怕他小命休矣。
墨松转念一想,她的话不无道理。觉得本来并没什麽?事,可他若将今日之事禀报主子,以主子的性子,定是要多生事端,到时候他们两人发生龃龉,吃瓜落的还是他们这些奴才,到底捞不着?好。
墨松思忖数息,忙躬身赔笑:“姑娘放心,属下必定约束衆人,守口?如瓶。今日,什麽?也不曾发生。”
孟清辞轻哼一声,不再多言,转身径直离去。
墨松见霞光随後走?下,忍不住低声埋怨:“都是你出的主意?,如今我倒落得个?进?退两难!早知如此,就不应该放你去通禀。”
霞光瞪了他一眼,将声音压得更低:“这麽?些时日了,你竟还没摸清姑娘的性子?若是日後叫她知晓你拦下了,欺瞒了,你以为能有什麽?好果子吃?”
她觑一眼孟清辞渐行渐远的背影,劝道:“姑娘眼里从来揉不进?沙子,更不是什麽?软性子的人。我劝你早早看清才是。”说完便脚步匆匆的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