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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王国（第1页）

破碎的王国

清晨的阳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斜斜地打在林薇脸上。她在自己久未居住的丶弥漫着淡淡樟脑丸气味的房间里醒来，有片刻的恍惚。伦敦公寓里那熟悉的丶带着泰晤士河潮气的晨风，被镜城带着海腥和隐约工业气息的空气取代。昨日的疲惫如同沉重的湿衣服裹在身上，但一种更尖锐的焦虑，让她瞬间清醒。

母亲周蕙已经准备好了简单的早餐——白粥，酱菜，还有两个煎蛋。她沉默地将碗筷摆好，眼下的乌青显示她同样一夜未安。

“你爸……一早就去厂里了。”母亲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他说，还有些东西要收拾。”

林薇默默点头。她知道，父亲所谓的“收拾”，更像是一种仪式性的告别，面对他一手建立丶如今却难以为继的“王国”。

吃完早餐，林薇再次来到了“济世堂”厂区。白天的光线将这里的破败照得更加清晰，无处遁形。剥落的墙皮丶裂缝纵横的水泥地丶闲置车间里蒙尘的机器……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衰败。几个早到的老员工看到她，眼神复杂地点点头，便匆匆走开，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她没有先去办公室，而是径直走向生産车间。透过布满油污的玻璃窗向内望去，大部分生産线都停滞着，只有最里面一条小型包装线在缓慢运行，发出有气无力的咔嗒声。空气里，昨日闻到的那股变质药材的酸涩气似乎更浓了些。

“林……林小姐？”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在身後响起。

林薇回头，是昨天在仓库门口见过的老师傅之一，也是目前厂里为数不多还在坚守的技术核心，陈伯。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但眼神却依旧清澈锐利。

“陈伯，叫我小薇就好。”林薇露出一个尽量温和的笑容，“我随便看看。”

陈伯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目光也投向那停滞的生産线：“唉，要是早两年……这里可不是这个样子。最快的时候，三条线同时开，工人三班倒，都赶不完订单。”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怀念和惋惜。

“陈伯，现在厂里的情况，到底有多糟？”林薇直接问道，语气平静，是她在做咨询项目时惯用的丶切入核心问题的姿态。

陈伯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惊讶于她的直接，但随即又释然了。“小姐你是学这个的，我也不瞒你。”他指了指车间，“能动的机器就这一条老线了，还是十年前的老家夥，精度跟不上，效率也低。库存的原料，”他摇摇头，压低声音，“大部分是之前贪便宜进的次等货，炮制起来事倍功半，效果还打折扣。上次那个‘茯苓事件’……就是因为原料品质不稳定，加上老林……咳，加上林总那段时间心神不属，质检环节出了纰漏。”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麽，补充道：“其实後山老张头家还有几亩地，种的药材品质极好，就是量小分散，林总之前嫌采购麻烦，一直没正经合作。要是……要是以後有机会，倒是条路子。”

“银行那边的债务呢？”

“听说……听说连本带利，这个数。”陈伯伸出三根手指，又压低了声音，“这还不算拖欠供应商的货款，和一些老客户的预付定金退款。工人……有本事的都走得差不多了。”他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惋惜，“像之前负责琢磨线上运营那个小王，脑子活络，走的时候还念叨，说‘济世堂’底子好，要是能换个思路，搞搞网店丶拍拍短视频，未必没有机会。可惜啊……”

陈伯看着林薇，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小姐，你从国外回来，见识广，这次……真有办法吗？”

“後山老张头的药材……线上运营的思路……”陈伯的话像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让林薇在沉重的绝望中，几乎本能地开始勾勒一个模糊的丶需要时间去孵化的蓝图。

就在这时，厂区门口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刹车声，短促而有力，带着一种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效率感。

林薇和陈伯同时转头望去。

一辆黑色的丶线条流畅的豪华轿车停在了厂门口。那阵刺耳的刹车声，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将她脑海中刚刚燃起的丶关于“优质原料”和“线上突围”的微弱火苗掐灭了——资本要的是即刻的丶清晰的资産清算，而不是给她时间去深山找药农，或者重新组建一个线上团队。

车门打开，先踏出一只锃亮的牛津鞋，踩在满是灰尘和碎石的地面上。接着，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的男人走了出来。他身姿挺拔，约莫三十出头，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下车後，他极其自然地擡手，用指尖轻轻调整了一下西装袖口，确保其处于完美位置。

他的目光锐利而冷静，如同精准的扫描仪，快速评估着厂区的土地丶厂房和闲置设备。当视线扫过那台最主要丶也最老旧的提取设备时，他的目光似乎多停留了半秒，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一下，随即移开——那是一种对资産价值和改造难度的专业评估，不掺杂任何情感。

他身後跟着一名提着公文包的年轻助理，神情同样一丝不茍。

然後，他的目光越过荒凉的厂区，精准地落在了林薇身上。在与她视线接触的刹那，林薇清晰地看到，他的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微笑，更像是一种……了然于胸的预判，仿佛在说：“你果然在这里。”

“他们来了。”陈伯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和厌恶，“康达集团的人，那个带头的，姓陆，今天来谈收购细节的。”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他们会来，却没想到这麽快，而且这个“陆先生”给她的感觉，远比想象中更加敏锐和难缠。

那个男人——陆知行，没有多馀的表情，迈开步子，径直朝着厂长办公室的方向走去，步伐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目的性。

林薇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代表着资本冰冷逻辑的背影，又环顾四周这片父亲倾注了半生心血丶如今却满目疮痍的“破碎王国”。

一边是父亲固执守护却难以为继的传统，是陈伯这些老员工眼中残存的希望和那些微弱的丶刚刚被现实压力强行压制的“火星”；另一边，是陆知行所代表的丶高效而无情的资本评估。

她没有退路。

深吸一口气，林薇对陈伯点了点头，语气坚定，眼神锐利起来：“陈伯，我去看看。”

她转身，也朝着厂长办公室走去。步伐不快，却异常稳定。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这片破碎的土地上。

她知道，与“资本的使者”——陆知行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即将开始。她代表的，将不再是国际咨询公司的专业分析，而是她自己，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以及那些被现实压制却并未熄灭的丶微弱的希望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