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娜的探访与艺术之光
意境咖啡书店开业後的第三个月,秋意渐浓。云南的秋天不像上海那般决绝,带着一种缠绵的温柔。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窗台上那些绿植的影子拉得斜长,像一首慵懒的诗。小镇的日子,过得如同我手冲壶里缓缓滴落的咖啡液,不疾不徐,每一滴都有自己的韵味。
我渐渐习惯了这里的节奏。清晨,在鸟鸣声中醒来,去後院打理那些花草,感受叶片上露珠的清凉。然後,我会亲自烘焙一小锅咖啡豆,让那浓郁的香气成为小店每天的第一位客人。上午,店里人不多,多是些熟客,点一杯咖啡,拿一本书,就能安安静-地坐上一两个小时。我会在吧台後,一边擦拭着咖啡杯,一边听着音响里流淌出的老爵士乐,偶尔擡起头,看来来往往的客人,心里便觉得踏实。
我不再是那个在陆家嘴高跟鞋踩得飞快的林意,那个需要在酒局上用言语和笑容厮杀的销售主管。在这里,我只是林意,一个煮咖啡的,卖书的,听故事的女人。我学会了和当地的咖农们打交道,他们皮肤黝黑,笑容质朴,会拉着我的手,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讲述着哪一片山的豆子日照最足,哪一种处理法能让果酸更明亮。这些知识,陈泽曾经在上海那个小小的咖啡馆里,用他温和的声音一点点讲给我听,而今,我在这片土地上,亲手触摸到了它们的源头。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我正在教一个新来的小夥计如何控制手冲的水流,店门的风铃“叮铃”一声脆响,一个弗拉明戈的身影闯了进来,像一团移动的火焰,瞬间点燃了店里安逸的空气。
她穿着一身色彩斑-斓的苗族改良长裙,裙摆随着她的走动而摇曳生姿,头上系着一条同样花哨的头巾,将一头乱发束在脑後。她的肩上,背着一个几乎有她半个人高的巨大画板,画板的边角已经磨损,沾着五颜六色的颜料。她风尘仆仆,脸上带着旅途的疲惫,但那双眼睛,依旧亮得像藏着星星。
“意意!”
她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熟悉的丶不管不顾的穿透力。整个店的客人都循声望去,我却在那一瞬间,鼻头一酸。
是莉娜。
我放下手中的手冲壶,几乎是冲了过去,一把将她紧紧抱住。她的身上,还是那股熟悉的丶松节油和某种小衆香水混合的味道,带着一丝烟火气,也带着一丝不羁。她比上次见时瘦了些,抱着的时候,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背上的蝴蝶骨。
“你可算来了。”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再不来,怕你在这山里修道成仙了。”她拍着我的背,大笑着说,笑声里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拉着她坐到靠窗的老位置,那里能看到窗外最大的一棵凤凰树。我转身回到吧台,为她准备咖啡。我没有问她想喝什麽,而是拿出了一罐我私藏的丶来自云南保山的小粒咖啡豆。这是我寻访了很久才找到的一批豆子,带着独特的丶类似柑橘和坚果的复杂风味。
我专注地磨豆丶闻香丶冲泡。热水注入滤杯,咖啡粉如火山般蓬松鼓起,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我知道莉娜在看着我,她的目光专注而温柔。这个过程,于我而言,不仅仅是制作一杯饮品,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与陈泽丶与过去丶与这片土地的对话。
我将那杯澄澈的琥珀色液体端到她面前,放在一张手绘的杯垫上。
“尝尝。”我说。
莉娜小心翼翼地捧起杯子,先是凑到鼻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天啊,这香气……太干净了。”
她浅啜一口,任由咖啡液在舌尖上流转,细细品味。半晌,她才睁开眼,目光复杂地看着我,说:“意意,这味道……太棒了。陈泽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听到“陈泽”这个名字,我的心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但那阵疼痛,已经不再是当初那种撕心裂肺的了,它变得更像是一种温柔的提醒,提醒我曾经拥有过那样一份深刻而纯粹的情感。
我笑了笑,端起自己的水杯,说:“他教得好。”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任由阳光和咖啡的香气将我们包围。这种沉默,在真正的朋友之间,从不尴尬,它像一种无声的语言,传递着千言万语。
“你……还好吗?”我还是忍不住问了。
莉娜放下咖啡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身体里所有的浊气都吐出来。她转头看向窗外,目光悠远。
“我跟那个摇滚男,彻底断了。我突然觉得,我这些年追求的所谓‘艺术体验’,所谓的‘轰轰烈烈的爱情’,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我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伤害了最爱我的朋友,去追逐一个根本不把我当人看的混蛋。我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爱惜,凭什麽去奢求别人来爱我呢?”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只是伸出手,握住了她放在桌上丶微微颤抖的手。她的手很凉。
“直到苏雅给我打电话,她的声音很冷静,但她说,‘莉娜,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在。’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突然就哭了。那天在天台,看着你们三个为我着急丶为我哭的样子,我才发现,我有多傻。”
莉娜转过头,眼睛里泛着泪光,但嘴角却带着一抹前所未有的清澈笑容。“林意,你不知道,那一刻我才明白,我拥有的最宝贵的艺术品,不是我的画,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爱情,是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