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沁妜接过士兵呈上的染血布片,指尖在那半枚暗纹上轻轻一划,便觉出针脚的生硬。她不动声色,只将布片翻转过来,对着火光细看背面——一道极细的压痕横贯其上,像是被什么硬物长久夹过。她目光微凝,这痕迹,与兵部文书用印后的折痕极为相似,却略歪了三分。
帐内烛火摇曳,映得她眉目清冷如霜。她坐在主位之上,身披玄色战袍,领口绣着银线凤羽纹,那是天机楼特使独有的徽记。帐外风沙呼啸,黄尘扑打在牛皮军帐上,出沙沙声响,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手在叩击门扉。
“送回天机楼。”她将布片卷起,交予信使,“三日内,我要知道它从哪儿来,经谁手改,为何出现在敌骑身上。”
信使单膝跪地,双手接过竹筒,低声道:“属下即刻启程。”
“走密道。”玉沁妜淡淡补充一句,“若有人追踪,宁可毁令也不可泄露路线。”
“是!”
信使退出大帐后,营帐内一时陷入寂静,唯有帐外风声掠过旌旗,出猎猎轻响。玉沁妜立于案前,目光未移,余光却已落在身侧的百里爵身上。他静立如松,披着一件深青色的斗篷,衣料厚重而沉稳,袖口以金丝细细缠绕,织成繁复纹路,在微弱烛火下隐约泛出龙鳞般的暗纹,低调中透出不容忽视的威仪。他并未看她,而是望向远方——那里,敌军的旗帜正缓缓撤离,尘烟渐散,马蹄声远去。
良久,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却不带波澜:“他们不是败走,是收工。”
玉沁妜闻言微微侧目,眸光轻转,落在他冷峻的侧脸上。那一瞬,她眼底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似惊疑,又似了然。风从帐隙吹入,撩动她鬓边一缕碎,却未能扰动她凝神的神情。她没有应答,只是静静望着那远去的战场,仿佛在重新审视这场看似胜利的退敌之战。
“若真要攻城,方才烟尘扬起时便该强冲。”他指尖轻敲掌心,像在数节拍,“可他们只绕行一圈,放几支冷箭,便退得干脆利落。这不是试探兵力,而是确认我们是否按常理布防。”
“你是说……他们在等回应?”
“对。”百里爵点头,“就像猎人撒网前,先扔一块石头进水里。他们想知道,这网会不会动。”
玉沁妜缓缓站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向桌案前的那幅地图。羊皮卷早已铺展在案上,边缘微微泛黄,仿佛诉说着岁月的痕迹。墨色线条清晰勾勒出边境一带连绵起伏的山川、险要的关隘以及蜿蜒曲折的古道,每一笔都透着几分肃杀与苍茫。她垂眸凝视良久,指尖轻轻拂过纸面,顺着一条几乎被淡忘的废弃小径缓缓移动,那路径隐没于群山褶皱之间,少有人迹踏足。最终,她的手指停驻在一处标注着“黑石谷”的地方,三个字以浓墨写就,显得格外沉重而神秘。空气仿佛在此刻凝滞,她的神情微敛,目光深邃,似已透过这方寸图卷,望向了那片埋藏无数秘密的幽深山谷。
“这里。”她说,“若我是敌人,最想诱我军主力移防于此。”
百里爵走近,俯身细看:“地形险要,两侧峭壁高耸,中间仅容三马并行。一旦伏兵封口,便是死局。”
“所以他们希望我们以为这里是弱点。”玉沁妜冷笑,“可越是看似薄弱之处,越可能是陷阱的入口。”
“不如……我们也设个陷阱?”百里爵眼中闪过一丝锐光。
玉沁妜回头看他,嘴角微扬:“你想怎么做?”
“假令。”他言简意赅,“一份足以乱真的军令,让敌方相信我军主力即将秘密转移至古道接应粮草。他们会调兵埋伏,而我们——反埋伏。”
“你不怕露馅?”
“只要细节够真,人心就会自己说服自己。”百里爵语气笃定,“人总愿意相信那些‘合乎逻辑’的事,哪怕它是假的。”
玉沁妜沉吟片刻,终是点头:“那就做一份‘真实得令人无法怀疑’的假令。”
两人并肩而入军帐,厚重的羊毛帘落下,隔开风沙与寒夜。帐内炭盆燃着,暖意融融,却压不住空气中弥漫的肃杀之气。
夜半,快马踏破寂静,凌霄的密报送至。蹄声由远及近,在营门前戛然而止。一名黑衣探子翻身下马,铠甲覆霜,脸上带着长途奔袭的疲惫。他疾步入帐,单膝跪地,双手奉上一封密封竹筒。
玉沁妜就着灯拆开,一行小字跃入眼底:
“布片所属‘黑翎营’已于三月前覆灭,现存标记皆为仿制。追查流向,最后一批仿纹出自玄国西线副将王旭峰帐下文书官之手,此人半月前曾密会礼部旧吏周崇安之弟。”
她瞳孔微缩。
百里爵正立于案旁研墨,见她神色有异,低声问:“如何?”
玉沁妜将纸条递过去。他接过一看,唇角微动,竟笑了一声:“原来不是玄国动手,是有人替他们画图。”
“王旭峰以为自己在为国效力,实则被人当枪使。”玉沁妜指尖点在地图上一处废弃古道,“若我是他,收到这布片,再听闻我军主力调动,定会认定此处是薄弱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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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便让他这么想。”百里爵接话,提笔蘸墨,在纸上迅写下几个字,“七日后,主力移防古道,接应南线粮草。”
玉沁妜盯着那行字,忽道:“太干净了。”
“嗯?”
“真正的军令不会写得这么简洁。”她摇头,“王旭峰虽是武将,但他手下必有文官审阅。我们需要更多‘冗余’,让人觉得这是层层批复过的命令。”
百里爵颔,重新执笔。他删去浮华辞藻,保留干练口吻,又加入两处真实调度——一批冬衣将于六日后抵关,另有一队医女随行。这些细节真实可信,足以让敌人相信整份命令无虚。
“再加一句,”玉沁妜看着最后一行,“‘沿途戒严,不得惊扰百姓’。”
百里爵抬眼:“这话听着不像军令,倒像政令。”
“正因如此才显真实。”她淡淡道,“狠人做不出这种事,可我们会。仁政二字,最能取信于人。一个愿意保护百姓的统帅,怎会伪造军情?”
百里爵凝视她良久,终是笑了:“你说得对。有时候,最温柔的话,才是最锋利的刀。”
次日清晨,军营之中悄然流传开一则消息:为接应南线粮草运输,主力部队将于七日之后秘密转移驻防至古道要地,全程由监军使亲自督运,务求万无一失。为使情报“泄露”得自然妥帖,传令兵特地在城外一家偏僻酒肆中歇脚,席间故作松懈,言谈之间有意无意提及此次移防的路线与时间,言语间仿佛一时疏忽,实则步步设局。更巧妙的是,他们早已安排一名身份低微的细作“偶然”出现在邻桌,看似无意听闻,实则尽数入耳。
那名细作果然未起疑心,神色微动却不动声色,待夜幕降临,便悄然离营,趁着月色掩映,孤身潜入敌境,欲将这“千钧一”的军情报敌帅。风过林梢,马蹄轻响,一场暗流已在无声中涌动,而真正的杀机,正静静蛰伏于七日之后的古道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