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来了。
孤身一人,步履从容,没有喧哗,没有排场,只提着一盏灯,一盏本该湮灭在岁月里的灯。
像是从记忆深处走出来的人,带着旧日的气息,悄然叩响了尘封多年的门扉。
玉沁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已是一片深潭般的沉静。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潭水之下,早已暗流翻涌。
若只是寻常的拜谒,又何须等待整整十五年?若当真是为礼法而来,为何不曾提前递上折子,通禀一声?她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像一阵骤起的风,吹乱了宫墙深处沉寂多年的尘埃。这其中,必有深意。可她究竟图什么?如今的她早已不再是皇族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无权无势,亦无子嗣牵连朝局,甚至连名义上的尊荣都已归还佛前。她所拥有的,不过是一袭素衣、一盏孤灯,和一段被岁月掩埋的旧名。
除非——
她想掀开的,从来就不是自己的命运,而是那段被刻意封存、无人敢提的往事。
玉沁妜缓缓转身,指尖轻轻拂过龙纹案角,声音低而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宣她至晨曦宫偏殿候见。朕,亲自过去。”
内侍低头应诺,脚步匆匆退下,衣袖带起一阵微风,卷走了殿中最后一丝静谧。
她没有回到那象征至高权力的凤座,而是径直朝殿门走去。宫人慌忙追上来,将厚重的玄金龙纹披风披在她肩头,金线绣成的龙在晨光中微微泛着冷光,仿佛随时要腾空而起。她未言语,也未停步,只是微微颔,任那沉重的织物压上双肩,一如这些年压在心头的千钧重负。
长廊蜿蜒,青石铺地,每一步踏下,都激起清脆的回响。那声音在空旷的宫道间来回碰撞,像是时光的足音,一步一步,丈量着过往与现在的距离。她的身影被晨光拉得很长,映在墙上,如同一道无法抹去的印记。
她忽然想起,自己七岁那年,曾远远见过玉沁婉一面。那时父皇尚在,宫中还残留着些许温情。玉沁婉站在回廊尽头,背对着初升的朝阳,静静望着一群皇子在庭院中嬉戏打闹。她的目光很静,静得不像这纷争不断的皇宫里的人,可那平静之下,却又似藏着千言万语,藏着重山般的隐忍与悲凉。年幼的她不懂,只觉得那双眼,清澈得令人心颤,却又深不见底,仿佛能看透命运的迷雾。
后来,父皇驾崩,摄政王掌权,她被迫蛰伏,隐忍十年,在权谋与生死之间如履薄冰。再听闻玉沁婉的名字,已是她自愿削为尼的消息。一道诏书,寥寥数语——“愿伴青灯古佛,不涉红尘纷扰”——便将她从史册中轻轻抹去,从此杳无音信,宛如从未存在过。
可如今,她回来了。
不是以公主之身,不是皇室之名,而是以一个早已脱世俗的身份,悄然归来。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是巧合,还是早有预谋?是慈悲的回归,还是复仇的序章?玉沁妜的脚步未停,心却已翻涌如潮。她知道,这一面,或许将揭开那些被深埋于宫墙之下、连梦都不敢触及的真相。
晨曦宫的偏殿坐落在一处高台之上,离御书房不过几步之遥,却因位置偏僻、平日无人问津而显得格外清冷。青砖铺地,檐角微翘,映着天光,仿佛连风都绕道而行。玉沁妜来时,正逢晨雾未散,薄光如纱,轻轻覆在殿前石阶上。殿门半启,一道素色帘幕低垂摇曳,随风轻晃,像是谁刚离去,又像在静静等待。
她立于门口,脚步微顿,并未立刻踏入。指尖在袖中轻轻一颤,随即压下心绪,只余一片沉静。
殿内极静,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阳光从窗棂斜照进来,划出几道细长的光柱,浮尘在其中缓缓游动,宛如时光凝滞。就在那光影交界之处,一个身影静静伫立于大殿中央——白衣素裙,不染纤尘,挽道髻,简净如画。她脚边搁着一盏青瓷灯,釉色温润,灯芯微亮,似已燃了许久,却依旧执着地散着一点微光。
那人背对着门,双手交叠于身前,脊背挺直,姿态端庄而不僵硬,从容而不轻慢。仿佛她不是站在一座荒寂偏殿之中,而是立于天地之间,独自与岁月对望。
玉沁妜终于迈步,足音轻缓,踏在空旷的地面上,竟惊起一丝回响。那声音不大,却像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打破了长久的寂静。
那人缓缓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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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玉沁婉。
她眉目如旧,清丽中透着疏离,脸上不见惊诧,也无慌乱,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刻终会来临。她只是静静地望着玉沁妜,眼神深邃如古井,波澜不惊,却又似藏尽千言万语。那目光不像在看一位君王,倒像是在凝视一个曾与她共度春秋、如今却隔世相望的故人。
良久,她才缓缓屈膝,俯身下拜,动作不疾不徐,每一个细节都恪守礼法,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疏远与决然。
“臣参见陛下。”她的声音很轻,如风拂竹林,却字字清晰,落在空殿之中,久久不散。
那一声“陛下”,叫得恭敬,也叫得遥远。仿佛自这一跪一起之间,她们之间横亘的,已不只是这方寸之地,而是再也无法跨越的山河岁月。
玉沁妜静静地站着,身形如松,未有丝毫移动。她凝望着眼前这个多年未曾谋面的姐姐,目光缓缓地、第一次真正地落在她的脸上。那眉眼之间,依稀还能寻到先帝的轮廓,像是岁月轻轻描摹出的旧影;可更多的,却是齐妃独有的温婉与柔和,仿佛春日里一缕不惊扰人的风。她的肤色极白,近乎透明,仿佛久居深院,少见天光,连阳光都忘了如何照进她的眼角——那里已悄然爬上了细密的纹路,像是时光无声划过的痕迹,藏着无人知晓的孤寂与隐忍。
“十五年了。”玉沁妜终于开口,声音低而沉,像是一块投入深井的石子,激起的是久远回响,“你为何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入宫?”
玉沁婉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如同夜雨落瓦:“因为有些事,再也不能瞒下去了。”
“什么事?”玉沁妜追问,语气未变,可眼神已悄然收紧。
“关于皇室血脉的事。”玉沁婉抬起头,目光直直迎上妹妹的视线,不再闪避,也不再退缩。
刹那间,殿内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声响。烛火微微晃动,映得两人面容忽明忽暗,像是命运在光影中摇摆不定。玉沁妜的眼神变了,不再是方才的审视与疏离,而是骤然染上了一层深不见底的寒意。她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着玉沁婉,仿佛要从她瞳孔深处挖出真相的根须。
玉沁婉却未退缩。她挺直了脊背,声音平稳而坚定:“我知道,三皇子玉明照,并非先皇亲生。他的生母——齐妃,我的母妃,曾与宫中一名侍卫私通。此事牵涉极深,知情者寥寥无几。而我……是其中之一。”
话音落下,殿宇仿佛陷入死寂。连风都停了,连呼吸都成了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