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着,张皇后威厉的目光定定的锁着她。
沈安宁亦并不怯懦的迎着张皇后的目光。
四目相对间,二人心里头都有些心照不宣了起来。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张皇后缓缓收回了视线,而后扫了眼她身侧那道越来哆嗦了身子,只忽然间端起了一旁的茶盏,继续挑眉轻声问道:“那陆夫人可知今夜本宫这里究竟发生了何事么?”
说着,还不待沈安宁回话,便见张皇后继续开门见山道:“绾儿性子温婉单纯,她是良善内秀之人,却绝非聪明绝顶之人,这便意味着,她绝无可能仅凭一名宫女一番鬼鬼祟祟的举动,便能推算出后头这许多变故来,更无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部署完这后头算无遗策的一切,所以,陆夫人今夜可还瞧到了什么旁的不曾?”
问这话时,张皇后甚至没再看沈安宁一眼。
问这话时,张皇后的语气分明比方才和善许多。
然而,她此刻漫不经心的用茶盖刮蹭茶盏上的浮沫,一下,又一下。
清脆的触碰声在寂静的室内,一下一下敲击着人的耳膜,只觉得比任何一个时刻都令人毛骨悚然。
果然,还是瞒不住这位皇后娘娘。
也是,能够做到那个位置的人,又岂有简单的。
沈安宁心中笑着摇了摇头,太阳穴却一度突突跳得厉害。
她今夜走的这一步绝不简单,更像是在刀尖上行走,稍有不慎,许是万劫不复。
然而,她只用力的紧绷着心思,许久许久,方一字一句坚定回道:“无论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又有何紧要?任何亲眼见证之事,若无强而有力的证据做支撑,那么这些亲眼见证就全部都是诬陷攀咬,譬如,今夜臣妇看到皇后娘娘行事有异,明日看到贵妃迫害他人,后日又撞见其他娘娘德行有亏,可是那又能如何?臣妇看到了什么,就一定是是什么么?”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臣妇看了什么,可眼见为虚,耳听才为实,即便有时候看到了什么,并不代表就一定就是什么,即便有时候看了什么,亦不过是事态的一程,而非全程,又能代表什么呢,臣妇幼年在街头曾看到过一段表演,在那场表演中有人丢了银钱,有人被人摸了臀儿占了便宜,然后第四人看到第三人缩了缩手,便指认对方是罪魁祸首,然后第四人领着在场所有人讨伐第三人,结果呢,结果是那日并无人丢钱,亦并无人被占便宜,第四人虽瞧见第三人有类似于偷东西的举动,却并没要看到故事的全程,看到的一切不过皆是表象罢了,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臣妇发誓日后绝不做那第四人。”
沈安宁一字一句头头是道的说着,对于寻常人来说尚且讲究一个捉贼捉脏的道理,何况对于张皇后这样的上位者,她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有时候并不重要,选择什么,才最重要。
说到这里,忽见沈安宁再一次朝着张皇后方向看了去,不多时,只隐隐笑了笑,道:“当然,即便所看的一切皆为真,可臣妇乃沈家女,我沈家祖辈当年选择的是什么,那么十数年后的今日,我沈家女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说这话时,沈安宁一度挺直了腰杆,虽为女子,虽是跪着,可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身上好似显露出了几分其祖辈的风姿。
沈家祖辈当年选择了什么?
他们忠君,亦维护皇家正统血脉,他们昔日是东宫坚定的支持者,他们当年为了保住太子的一条命,直接血洒午门,毫不犹豫舍命而去。
那一刻,看着眼前的妇人,张皇后的心头猛地一跳。
当年,首辅大人那忠君忠魂之魄,便是现如今她还记忆犹新。
是啊,她可是沈老的血脉。
看着眼前能言善辩,口若悬河,偏又魄力十足之人,有那么一瞬间,张皇后觉得眼前这人同她是同一类人,既是一类人,便知她的所思所想,亦知她的所作所为。
所以,张氏忽而就信了她,正如她亦信她,便是同外男私通,也相信他们之间绝无任何龌龊。
这是一种女子与女子,同类人与同类人之间虽不曾宣之于口,却心照不宣的默契。
张皇后心头不由有些微震,除了苏文庆外,少有遇到同她灵魂共震之人。
这样想着,只见张皇后刮蹭茶碗的手微微一停,不多时,只慢条斯理的将茶盏轻放到了一旁的案桌上,而后,终于将视线从沈安宁身上挪开,而后转而落到了她身侧那道瑟瑟发抖的身影上,许久许久,只忽而淡淡问道:“都听到了么?”
短短五个字骤然响起,只见一片匍匐在地的宫女全身哆嗦了起来。
顷刻间,雯音咬着牙猛地抬起了头来,只朝着上首的张皇后痛苦恳求道:“贵妃以全家十余口性命相要挟,这是奴婢一生中唯一一次构陷娘娘,奴婢……奴婢不求娘娘饶恕,只求……只求娘娘不要祸及家人。”
雯音一开口,沈安宁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方才她们说的这些话全都未曾避及此人,这个今夜出卖张皇后的心腹。
果然,下一刻只见雯音面色一片惨白,脸上全是痛苦绝望。
深宫之人,又有多少迫不得己之人。
张皇后闭上了双眼,许久许久,这才沉声开口道:“今日这祸事若成,本宫同皇上必定离心,骆贵妃如今身子有孕,无论她肚子里那个孩子生不生得下来,都注定会让本宫陷入万劫不复之地,雯音,你今日做了此等悖逆之事,是你自己的选择,本宫今日若留下你,对不起的不是本宫我,而是本宫身后两位皇子、张家、廉家等一脉相承的这数百之人……”
说到这里,只见张皇后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眼里仿佛已经有了定论,只最后朝着那道相伴了十数载的身影定定看了一眼,最终道:“念在你我主仆十余年的份上,本宫会保下你的家人,你……且安心去罢……”
她平静的说出这样一番话。
话音刚落,只见雯音哭着笑了,许久许久,忽而支起了身来,朝着上首的张皇后恭恭敬敬的行了三拜,这才哽咽道:“天冷了,娘娘记得……多保重身子……”
话一落,雯音毫不犹豫,猛地一头撞在了一旁的案桌腿上。
鲜血瞬间喷洒而出。
直直溅洒在了沈安宁的裙袍之上。
这一幕实在发生的太快,快到令人猝不及防。
尤是早已经有了预见性,沈安宁仍旧被吓得双目瞪圆,只见她喉咙阵阵发紧,浑身血液一瞬间在倒流。
张皇后亦抿着唇偏过了头去,仿佛亦不忍直视,直到许久,这才转过了脸来,视线落在了沈安宁苍白的面容上,仿佛有些自嘲,又仿佛有些喃喃自语,声音有些沙哑道:“怕了?这便是宫闱,本宫亦不是一开始就是这般心狠冷血之人。”
张皇后清冷微哑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击着沈安宁的耳膜。
裙袍上那梅花似的血点仿佛一下一下全部绽放开了,直到在她眼里幻化成一片鲜红的血海。
不知过了多久,沈安宁终于从恍惚中缓过了神来,她闭上了眼,又缓缓睁开了眼,许久,只忽而一字一句咬牙道:“若有一日,我们女子之间不再是相护仇视,相护为难,相护构陷,我们女子不再是被常年困在这深宅大院中,为了男人,为了子女,为了母族,庸庸碌碌、苟延残喘的过一生,而是互为姐妹,互为家人,互相帮扶,亦可同男人一般遨游天地间,放浪江湖外,该有多好?若有一日,男女之间亦能坦荡正常的相处,无关私情,无关龌龊,亦无关任何苟合,就是正常的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而这世间再无任何偏见和攀咬,该有多好?”
沈安宁喃喃说着。
那样便也不会你咬我,我咬你,你陷害我,我反击你,惹出这许多无辜无奈之事了。
张皇后听到这番话后神色一怔,半晌,只苦笑着道:“会有那么一日么?”
沈安宁便道:“会不会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