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听得众人都是热血上涌,如今番禺地界,可不就是他们说了算吗?那句军中常说的话叫什么来着?炮火能覆盖的地方,才能谈公平正义。
“咱们只是打下了江东,还未拿下江东。”有人已经醒悟了过来,说出了这么句颇有哲理的话。
乐老道哈哈一笑:“说的不差,至少也得等打通了闽地,拿下了泉州,才好慢慢经营江东。”
“那等夺了天下,是不是也能让公善教传遍四野,天下太平?”有人已经忍不住神往起来,在这群少年人眼中,赤旗帮才是最强大的,也是最善待百姓的,席卷天下还不是易如反掌?
乐老道却一下肃然了起来:“你要面对的,可是持续了千百年的伦常,是天下亿万人自小就学到的东西,哪是能轻轻松松就改了的?如今是咱们靠着赤旗帮扩张,而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后,说不定就要赤旗帮靠着咱们争天下,争民心了。你学过多少道理,识得多少字,能争的过那些士子吗?”
对方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他也是到了将军庙,才开始读书的,哪里有自信跟读了一辈子书的士子争辩?
“正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既然是改天下的宏愿,就要有耐心,有勇气一步步做下去。将来你们不但要去传公善教,还要去教那些大字不识的百姓,什么才是世间的真理,这事可急不得。”乐老道话说到这儿,也不再多言了,放下吃干净的碗,站起身来,“今儿有谁要上早课?”
又是哗啦啦一堆人举起了手。
乐老道点点头:“那赶紧吃完饭,到后院听课。”
庙里每天早上都要早课,一般是讲解公善教,识字背经。这群弟子也不是每个都能学到真意的,还要看早课的表现,看个人的悟性和心性,才能挑出传真法的入室弟子。
不过看着那一排排高举的手,乐老道也不是太担心,这世间还是穷苦人更多,一个专为穷苦人立的教,还怕没人学吗?
施施然走出了食堂,也不管身后跟着的弟子,乐老道径自到了大殿,先给镇海大将军的神像烧了香,又转身到了后面的偏殿。这里立着不少的排位,更远处还有耸立的石碑。牌位是为那些有功勋的人立的,而碑上,全都是烈士的名字。
这可是从未有人做过的事情,毕竟所有能跟陪在神佛身边的,都得是有身份有气运的人,就像天子墓前只能陪葬名臣良将,没有不世的功勋,怎么可能有这等语气配享香火呢?
可是赤旗帮不同,将军庙不同,他们祭拜的从来不是帝王将相,而是死在一场场大战中,奋不顾身的勇士、义士。也是这无数的白骨,铺就了一条不同一往的道路,一条可以救万千生灵,重塑一国气运的通天大道。
百十年后,若是没能成事,怕是那些衮衮诸公都要拼命剿杀公善教了吧?不过身处此时,身处此地,乐老道却分毫不惧。因为没人能杀光天下所有百姓,只要他们不断的传下星火,总有一天是要熊熊燎原的。
轻笑了一声,乐老道把那些野望都挥了出去,如同对镇海将军的神像一般,恭恭敬敬的上了香,诵了经。
颇有韵律的颂唱在大殿中回荡,如那袅袅升起的香火一般的虔诚。
徐显荣
“将军,援军还会到吗?”
天寒地冻,风冷的跟刀子一样,刮得脸上生痛,可也没这话里的绝望让人心冷。
那将军闻言缓缓站起了身,环视身遭众人,并未作答,只是开口道:“敌军就在十里之外,若是放他们入境,不知多少百姓要家破人亡。”
他的话也硬邦邦的,没多少温度,更没多少鼓舞人心的气魄。
可是下面那些军汉都安安静静听着,纹丝不动。
他们当然不会退,生于斯,长于斯,谁身后不是父老妻儿?若是怯战,早就当了逃兵,何至于跟着将军奋战至此。
目光扫过那一张张脏脏的、枯瘦的、木然的脸,他提高了些音量:“援军不至,那就趁着尚有余力拼死一搏。前两天的信报没错,咱们摸对了地方,前方就是敌人中军,只要能阵斩贼酋,这个冬天,就算是熬过去了。”
敌人分兵三路,谁也说不清楚中军何在,可将军料中了,也带着他们一路潜了近前,只要等来援军,就是一场大胜。可惜,他们等不到了。
不知多少人心中有怨,恨意滔天,可是那又能如何?一步之遥啊,熬过去,就是无数人的生路。没有应和,没有战吼,这些兵卒只是握住了手中的刀,握的更紧了些。
“让伤兵留下,给足补给,杀掉伤马,吃一顿饱的。今夜三更出发,天明袭营。”简简单单吩咐完,那将军就坐了回去,像是要养精蓄锐一般闭上了双眼。
连日征战,接下来还要搏命,底下兵士也没心思说什么,杀马的杀马,磨刀的磨刀。
世道乱成这样,谁还有心记挂边关?可若是不守,引得胡虏入寇,边关的百姓还有活路吗?与其怨恨,还不如多留点力气杀贼,拼了命守护后方的父母妻儿。
不知过了多久,有兵士端着个碗过来,低声道:“将军,马肉汤好了,吃点吧。”
边军大多配马,对待坐骑怕不是跟同袍兄弟一般,现在却要吃马肉果腹,又有几个心里不难受?
那将军的手顿了下,还是接过碗,埋头吃了起来。
几块没煮烂的马肉胡乱嚼几口就下了肚,正想喝汤,他却看到了那层油花上映出了脸。
早就没了当年白面小将的模样,这张脸就跟所有边军一样又黑又瘦,眉间堆满皱纹,连两鬓都泛起了花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