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寡妇那哭爹喊娘的嚎啕声,像条被抽了筋的死狗,一路拖回了自家那扇歪歪扭扭的破院门,“哐当”一声摔上,震得门框上的灰簌簌往下掉。巷子里看热闹的人群,被李凤兰那通雷霆万钧的怒骂和八百块参钱的“天雷”震得七荤八素,嗡嗡议论着,像一群受惊的麻雀,渐渐散了。只剩下寒风卷着尘土,打着旋儿,扑在李家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院门上。
李凤兰,抱着怀里那包沉甸甸、滚烫烫的钱票,一步一步,沉重地迈进自家院子。王大柱闷头把驴车赶进后院,拴好。院里静悄悄的,灶房飘出苞米茬子粥寡淡的香气。赵春花和张秀芬从灶房探出头,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苍白和一丝担忧。东厢房的门缝里,王小芬那双空洞的眼睛一闪而过,又迅隐没在昏暗里。
李凤兰没理会她们。她一双眼睛扫过院子,最后落在堂屋门口那个、叼着旱烟袋、眉头拧成死疙瘩的赵有田身上。赵队长显然早就等在那儿了,脚边扔着几个烟头,脸色阴沉得像锅底灰。
“他婶子……”赵有田吐出一口浓烟,声音低沉,带着一股子公事公办的严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进来说话。”
李凤兰一双眼睛平静地看着他,没说话。,跟着赵有田进了堂屋。屋里没点灯,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旱烟的呛人味和一种压抑的沉闷。
赵有田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抽着烟,烟雾缭绕,遮不住他脸上的凝重。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起眼皮,一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直直钉在李凤兰怀里那个蓝布包裹上:
“刚才……村口……闹腾得够呛。”
“刘巧嘴那张破嘴……是欠收拾!”
“但是……”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
“……八百块!不是小数目!”
“五十斤粮票!十斤油票!十张工业券!两丈布票!”
“搁谁家……都是泼天的富贵!”
“刘巧嘴那话……是难听!是放屁!”
“可……”
赵有田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李凤兰,像要看穿她的心肝肺:
“……这钱……这票……”
“来路……真那么正?!”
“王大川……早些年……是进山打过猎……”
“可……六品叶的老山参?!七八十年的野山参?!金疙瘩?!”
“他……真挖着过?!”
“真……卖给了‘回春堂’?!”
“孙掌柜……真给了八百块?!这么多票?!!”
“他婶子……”
赵有田的声音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不是我不信你!”
“是……这事!太大了!”
“队里……公社……都盯着呢!”
“这钱……要是……”
他猛地吸了口烟,烟雾呛得他咳嗽了两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说不清道不明……”
“盖房子的条子……”
“我……批不了!”
“也……不敢批!!”
堂屋里死寂一片。只有赵有田吧嗒烟袋锅子的声音,像小锤子一样,一下一下,敲在人心上。王大柱兄弟几个挤在门口,大气不敢出,眼神复杂地看着娘。赵春花和张秀芬躲在灶房门口,脸都白了。
李凤兰,站在昏暗的光线下。一双眼睛,平静地看着赵有田那张写满质疑和压力的脸。脸上,没有半分惊慌,也没有半分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淬了冰的……冷静。
她没说话。枯瘦的手,缓缓伸进怀里。不是掏那个装着巨款的蓝布包。而是……在贴身的衣襟里摸索着。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掏出一个更小的、洗得白、打着补丁、叠得方方正正的……破布包。
那布包很小,很旧,边角都磨毛了。李凤兰一双眼睛,平静地看着手里的破布包。枯瘦的手指,像剥开一层层包裹着秘密的茧,缓慢而郑重地,一层一层,剥开那破布包。
最后,露出里面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她枯瘦的手,捏着那几张纸,往前一步,递到赵有田面前。声音嘶哑,平平淡淡,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他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