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诗婉突然红了眼眶。梳妆台抽屉里,那封写着"先天不足,恐难寿永"的诊断书边角已经卷曲。她最终别过脸去,任由水晶吊灯的光斑在眼底碎成一片。
浴室里氤氲着茉莉香的热气,少年站在菱花镜前,剪刀的咔嚓声让他睫毛轻颤。碎发混着泥土簌簌落下,他盯着地上那团枯草似的影子,仿佛看着被剪去的过往。
"好了。"苏槿指尖拂过他后颈,少年触电般缩了缩脖子,"脱了衣裳进去。"
鎏金浴桶上雕着并蒂莲纹,水面飘着新鲜花瓣。少年攥紧衣角后退半步——这样华贵的浴具,怕是他身上的污垢浸进去,连雕花都要褪色。
"要我亲自帮你脱么?"苏槿声音凉了几分。少年慌得转身,瘦削的脊梁骨像串凸起的玉珠,肋骨轮廓在皮肤下清晰可数。他溅起的水花惊散了花瓣,整个人蜷成小小一团。
苏槿舀起热水浇在他肩头,掌心触到的蝴蝶骨薄得像纸。少年突然呛住似的:"我我自己来。"他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手指在水下绞成麻花。
"好。"苏槿将丝瓜络放在桶沿,起身时裙摆扫过少年发顶,"这套先凑合穿。"她指着藤架上的月白中衣,"明日叫瑞蚨祥的师傅来给你裁新衣。"
门扉合拢的瞬间,少年猛地将头埋进水里。直到肺叶灼痛才浮出水面,他狠狠掐了下大腿——这满室暖香,该不会是饿昏了头的幻梦?
两刻钟后,浴室门吱呀轻响。挽起的裤脚堆在少年纤细的脚踝上,过大的交领露出半截锁骨。苏槿蹲下身替他卷裤边时,他僵得连呼吸都忘了,只盯着她发间摇晃的珍珠步摇发呆。
"以后叫你苏琮安可好?"毛巾裹住他湿漉漉的黑发。
少年点头点得发髻都要散开,忽然鼓起勇气:"我能叫您姐姐吗?"
太初在识海里倒抽冷气。苏槿却笑出声来,指尖戳了戳他额头:"随你高兴。"小傻子,我当你是我失而复得的珍宝,你倒叫起姐姐来了。
少年眼睛亮起来,恰巧丫鬟在门外轻唤:"小姐,晚膳备好了。"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走。"苏槿牵起他腕子,触到满手粗粝的茧。少年跌跌撞撞跟着,过长的衣摆扫过地面,像只初次学步的雏鸟。
苏老太太年事已高,素来在佛堂单独用膳。当苏槿牵着苏琮安踏入餐厅时,八仙桌上的青花瓷碗筷齐齐顿住。
六盏煤气灯将少年照得无所遁形。洗去尘垢的脸庞如玉生辉,偏生裹在明显大一号的锦衣里,像株被强行移栽到牡丹园的山野兰草。
"哎哟——"二夫人捏着绢帕的手悬在酸枝木椅扶手上,丹凤眼斜斜一挑,"好个标致的人儿,难怪我们槿儿"尾音化作意味深长的轻笑,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转了个圈。
苏槿指尖在少年掌心轻轻一挠,忽然笑道:"二夫人慧眼。既如此,我便认他做弟弟了。"她带着少年径直走向主桌右侧首位,"琮安比苏明年长,往后就是苏家六少爷。"
银筷跌落在描金碟上的脆响中,二夫人霍然起身:"老爷!这野"瞥见苏御北蹙眉,慌忙改口,"这孩子来历不明"
民国病弱大小姐3
"随她。"苏御北用汤匙敲了敲冰裂纹瓷碗。他余光扫过女儿苍白手指紧扣少年腕子的模样,还是头回见她这般鲜活气。
不过是个称号,他不想因为这点小事惹女儿不快。
苏槿原本没打算认他做弟弟,可谁让他叫她姐姐,而且这样一来更方便照顾他,苏槿也就暂且先让他这么叫着。
苏琮安僵立在原地。这些华服贵人眼中翻涌的轻蔑他太熟悉,就像当年赌坊打手看他蜷缩在臭水沟时的眼神。直到苏槿将他按坐在铺着软缎的凳子上,檀木椅背雕着的瑞兽硌得他脊背生疼。
"尝尝这个。"苏槿忽然夹来一块胭脂鹅脯。少年盯着玉箸上颤巍巍的肉块,喉结滚动的声音大得整个花厅都听得见。
二夫人绞着帕子看自己儿子被挤到末座。七岁的小苏明正懵懂地掰着手指数排行,却被乳母一把按住。水晶吊灯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唯有苏槿所在的位置亮如白昼。
见二夫人脸色难看,倒是坐在她对面的苏御景朗声笑起来,军装上的铜纽扣在汽灯下闪着金光:"这孩子合我眼缘!改日带你去靶场玩枪。"他粗糙的大手拍在少年肩上,震得苏琮安碗里的虾仁都跳了跳。
"还不谢过小叔?"苏槿又往少年碗里添了块蜜汁火方。少年腮帮子鼓鼓的,像只仓鼠般含糊道:"谢小叔"嘴角还沾着粒雪白的饭粒。
二夫人手中的象牙筷"咔"地搁在荷叶边骨碟上。苏御景却已转向身旁的洛依:"小侄女吃好了?陪小叔去趟藏书楼。"少女慌忙放下喝到一半的杏仁茶,绢帕按唇的动作透着急切,倒叫苏御景笑出一口白牙:"急什么,又不会跑了。"
苏槿连眼皮都没抬,专注地剥着水晶虾饺。当透亮的虾仁落入苏琮安碗中时,少年睫毛颤了颤。
月色浸透西厢房的雕花窗棂时,苏琮安在锦绣堆里翻来覆去。蚕丝被轻得像云,他却总觉得不踏实,手指悄悄摩挲着枕上精绣的兰草纹。忽地翻身起来,就着月光打量屋内——红木书案上的鎏金自鸣钟、多宝阁里霁蓝釉花瓶,连脚踏都雕着栩栩如生的喜鹊登梅。
他忽然把脸埋进熏过香的被褥里,肩膀微微发抖。原来话本里说的"一步登天"竟是这般滋味。窗外竹影婆娑,沙沙声里仿佛混着幼时娘亲哼的童谣。少年蜷成团,怀里紧紧搂着苏槿傍晚给他的暖玉压襟,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