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中午,京都各家士族门阀,就收到了尉迟将军府送来的东部风味。一应由快马牙将,提着玉质的食盒送到。玉盘玉箸中的,不过几样民间制菜,但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这东部的时味珍馐,在这时节千里迢迢抵达京都,竟色味不变,犹自引人垂涎。
京都人百思不得其解,津津乐道半日。
尉迟媱刚在书房给阿娘讲过孟阳晁虎,能在箱中暗藏冰格的本事。一出竹林,听竹月来说,隔壁的钟离未白已经多日沉疴不起,老丞相也心急如焚,连日告假。
尉迟媱记得刚离京时,世家大族在城外为定远大将军践行,他站在丞相身侧,竻竹伞下虽然清瘦,但面色尚好。
两月未到,就忽然生了这样的大病?
她翻过共墙去了相府东苑,这时杏树已经结完果子,剩一树油绿枝叶。
月余间,东苑里竟新凿了一处池塘,还没有栏杆,形似阔大天
潭。周遭浅草覆沿,无雕画装饰,只中间横斜一道石板平桥,狭窄亦无栏杆,仅供单人走上,可观赏池中几尾银鱼。
饶是已经听见房中说话声密集,她还是一把推开,里面一群大夫看到她都如惊弓之鸟。
她问:“钟离未白呢?”
书一正端汤碗从内室出来,本满脸憔悴,一听这声音,怕得连连向两边挥手:“拦着……拦着尉迟小姐!公子才刚睡去,这可扰不得……”
钟离未白既病着,尉迟媱其实也是讲理的,可当真有人来驱逐,她又瞬间逆反了。
“等会儿,先告诉我,钟离未白几时能好?”
一大夫说:“公子这病来势甚急,又加上他常年体虚,用药不可过猛急躁……”
“几时?”她压声。
那人一顿:“再调理半月的话……”
“再半月?”她冷笑,“你究竟能不能治,这浅薄医术为何入得了太医院?走后门?”
那人脸上顿时很下不来台,辩道:“尉迟小姐,微臣也心急,但钟离公子的体质实在能用的有限……”
“——阿媱,是你吗?”
内室传来窸窣声,书一心里直呼完蛋。
屋内一瞬全然沉静,那呼唤的声音像是虚软的呓语,但尾音,又染着惦念的期望,恍惚是也自知这期望的无端,最后竟只能茫然。
尉迟媱挥开书一进去了,里面天青色的床幔细微波动,听到足音,一节露在床幔外的苍白手腕正欲收回。尉迟媱却快步过来,踩上床边踏板,一下捉了那手腕,惊得床中人忽地一抖。
他的第一反应还是强挣着退后,尉迟媱笑出来,顺力握着他的手腕往里一送。床幔相隔,整片的天青波澜里,传来他一声猝不及防将要仰倒的惊呼。
尉迟媱此时再持力紧绷,他便重新得救,床幔一荡,被拽得又重新扑来床边,黑色发丝也从里贴上天青色。
“阿媱。”
他不恼,只是无限怅惘又百般执拗地,唤出一声来。
“我当你是病得多沉重,这相抗的几下倒比以前病时的力气大,看来是那大夫妄自菲薄,半月不到,你必能痊愈。”
她语意轻快,松手任钟离未白的手缩进床幔。
但钟离未白并未藏远,就按在床沿,又靠近轻轻念一声:“阿媱,你回来了……”
“是啊,待阿娘过完生辰,再过去。”她要掀床幔。
钟离未白忽然按住,仓促带些笑:“病中不好看,你好不容易从孟阳郡回来,叫你见了我这样子,再带这记忆去东部,就要几月半年地都当我是这样了。”
尉迟媱觉得他精神确实不错,还说得上玩笑话。
“阿媱,孟阳郡可有你喜欢玩的?”
“有啊,有一奇人叫作‘浣娘’,她很好玩,等你好了见她,你就会知道。”
“你开心便好,东部民风淳朴,孟阳郡以木雕闻名,旧时还有些机巧顽物供奉到皇城,但这几代来,皇家不喜木质,孟阳郡就稍有败落了。”
“东方家喜欢珍宝金银,你家丞相劝过这几年,其实也算好上许多,我阿翁以前才老会说,东方家的装点,老在无关紧要处。”她转头又问,“你怎么知道孟阳郡的风土人情事?”
“我查阅郡县志,读到的。”又说,“我看图上,三郡之水,都从孟阳源起,孟阳自有山林,林中悬泉瀑布,飞溯如带,你在孟阳,可亲眼见到过?现在旱情,是都干涸了?”
她拨着床幔上的璎珞,摇头:“没见过,我还未在孟阳出过远门,阿爹让我细察他离开之后的孟阳郡,你若好奇那风光是否真的存在,我回孟阳问问,可叫画匠画给你看。”
他在床幔的另一边也摇头,其实并不热切:“不必麻烦你,我只是想那里的美景,是否会和京都城外的瀑布水潭一样,便问一问你。”
甩开璎珞,尉迟媱在床沿搁腿好笑:“你常去那水潭?还看你捞了几条鱼回来。皇城边上的清凉洲,是一幅金银山水画,他们苦造多年,却不晓得真正的好山水,就近在城外,就可惜东方一族的眼睛,是只局限这皇城了。”
隔着天青色,他身形一松:“我怕你忘了那里。”
她自顾自地:“你是不知道,那东方珀,好像总是闲得慌……”
“公子,大人请来顾太医了,正到府门,该是直接来请脉。”书一半跌进来,躲在门外听了大半,到三皇子,实在不得不出来打断。
尉迟媱这回反常地起身就走,离开时还顺手替钟离未白掩一掩床幔。
跨出内室,尉迟媱还对书一笑了笑。
但不想书一才背过身,尉迟媱就脸一沉,直接提了他后衣领,将人拎出内室门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