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只供过客短暂停留,可对她,本来也算长居久安。
她是红尘之中不必提起的绯色,绕梁而生的只是一些求安的惦念。
安红豆朝许书生爬去,她扑得很快,几乎是一头扎进那件熟悉的长衫里。
“别怕,红豆,我在乎你,他们都说你不清白,但我知道,你最好最好了。”摸着她的头安抚,温暖的手掌慢慢移到她过度消瘦而蝶骨凸出的后背,她已经慢慢不发抖了,耳边温柔,“好红豆,想你当初才被父亲救入府中,几乎也是这样害怕,没事的,我会像父亲一样,将你重新慢慢养好……”
说着,他髻冠上原本的发簪,忽然从手中一霎扬起,狠命扎向怀中女子。
但动作至半空里忽然一僵,五指松开,发簪就掉在了早已凌乱变色的床纱上,一直滚落至脚踏。
刚才那一瞬狠厉的神色此时已经变作惊愕,他低头,再次对上了安红豆那双空荡的眼睛。而她身下,也是一把梳妆台上用惯的发簪,此时被她苍白细长的手指握着,已经深深插入他腹中。
“你的双梁鞋,我冬至时才为你新缝的,师兄,可你的足音,竟然就是来杀我的。”
她才是一个杀手。
许书生已经口吐鲜血,流淌到长衫上的血渍一旦开始,就只有喷涌,竟也有一种安红豆看惯的平实。
“你……”
她忽然就抬手死死扼住了他试图发声的下颌,将那张要说诅咒遗言的嘴封合了起来。
她笑着,眼睁睁看着那双读诗读经传的眼睛,从震惊到怨恨,从怨恨到崩溃,从崩溃到绝望。
绝望的时候,安红豆才重新贴到他耳边,如毒蛇吐信,幽幽而清晰地说:“许涟,我不是女贼,你以为你在玩弄谁的真心?是你,杀死了你自己。”
他眼中一空,身上就此再无动静。
安红豆如甩开一个轻贱玩意,转头就倒在床上大笑,像大仇得报,可是,又像已经玉石俱焚。
她晕过去了。
多日后,尉迟媱手中已经收到安红豆的底细。她看完,让竹月烧掉了。
帝释月下旬,天气深寒,在将军府治下,东部三郡的旱情已得缓解。
之后不过一些休养生息之法,孟阳郡的雕木城景犹在建中,仲春郡被尉迟佑肃清过一遍邪门教派,叔昶郡的商情物价又被端正压下。孟阳试建的溪井也颇有
成效,仲春与叔昶也将慢慢落实这一节水储水的有效法子。
献岁将至,尉迟佑也到了带兵回京的时候。
胭脂
从叔昶启程返京那天,是冬日里难得晴空高照的时候。四福客栈门前,尉迟媱骑着白术,只在尉迟佑一人身后。她头上又是那顶白虎扑啸的银丝纱笠,光彩华然。而身后,将军府的黑骑兵马整齐威严。
竹月分派好送明烨大师去惠山宁安寺的马车,就骑回尉迟媱身边:“小姐,要不要再等等安掌柜?”
云纱里回:“贺君焰跟上来没?”
“虎爷带着他呢。”
尉迟媱略一回头,隔着云纱也能望见四福客栈门前的空荡。她自然是信守承诺的,许涟已死,安红豆流不流放的事只在将军府一句话。
安红豆与许涟情深几许,尉迟媱本来就没细想过。她觉得,既然安红豆在许涟的背叛中受伤,萎靡得几乎要自戕,那惩罚自己就不如惩罚别人,谁伤害你,你就向谁讨回就是了。她想既然现在已经讨回,那其实安红豆就该好了。
她自小学的是兵家的霸道,一心只当狠刀才能帮安红豆解脱。
她甩一甩马鞭,下令启程。
但就在这时,纱笠急急往右一偏,竟是一个柳叶飞镖贴着她云纱飞过,瞬间扎入她座下马蹄前。尉迟佑在前笑笑,云淡风轻。
飞镖尾端系一簇红绸,正是四福客栈中的饰带颜色。
“安红豆,这镖投得很差,不该在我面前现。”
客栈三楼的一扇窗户里,依稀是个纤瘦的身影黑发飘飘,探身朝下:“微末伎俩倒叫尉迟少主差点中招,那怎么能是差呢。”
在黑骑后面的贺君焰,本新鲜听着晁虎讲解用小铁箱来烤酥饼,这会儿抬头往上,看见安红豆身上其实是劲装黑衣。
黑骑队伍边上的浣娘一身白衣,又白纱掩面,周身唯有的颜色,只在乌黑的头发与那三支白玉嵌翠碧玺花簪。她面目微抬,声音十分平缓:“安掌柜若要指教,将军府水蓑衣,可代少主接招。”
安红豆还未答话,贺君焰却惊奇,胳膊肘朝后捅捅:“虎爷,不得了,这将军府的谁,面纱上好美的桃花眼,走了个幕影,又新来一个白衣美人?”
晁虎懒得理他。
窗中的安红豆没有接水蓑衣的话,她的眼睛只在背光处紧紧盯着尉迟媱一人:“尉迟少主,你有败过吗?”
尉迟媱的云纱被风吹得往上,她有一道玩味的笑音:“你就能赢我吗?”
“你没败过,就看不起其他败过的人。”
这时,尉迟佑朝楼上看去一眼。
“安红豆,我没有看不起你,你看不起自己,才让别人看不起。”
尉迟媱的声音在黑骑上空飘散,安红豆的笑声便传下来了:“可我跟着你,就是要看你是如何败的。”
尉迟媱抬手抚过面前的白虎图腾,还是露出了不可一世的笑,她尉迟将军府,怎么可能败?
这行人马正式启程回京,不遗余力的马蹄踏在旁观者胆颤的目光里,街上人迹避让。
如果不是旱情,恐怕此地百姓今生都难见这支代表晟誉的杀伐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