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看了不少他的眼泪,她就盯着那双眼睛,感到陌生又熟悉。
进退
两人去了刚才路过的湖,但尉迟媱只是给他看了一眼,却没停。一路逆着灯笼人群,纵马出了城。
多年不来的城外水潭,夜色里深邃静谧,这是尉迟媱第一次教墨炽认这条路。
潭边还有积雪未化,夜里一样莹莹反光。她吹开火折子,看钟离未白一直没动,才忽然想起来:“你没带花灯?”
他张了张嘴,摇头,本来是打算在城内湖边买的,那里贩花灯的很多。
“那还放什么。”她踢一脚潭边石子,本想着这里无人,要是在城里那放花灯的地方,人群蜂拥,吵吵嚷嚷,挤坏了他可不好。
“无妨,在这里坐坐,歇息片刻也好。”
随手从雪里摘了两片枯叶出来,他拂衣蹲在了潭水边,在水中轻轻拨动。
尉迟媱随他,这里瀑布活水,夜色中听来还十分空灵。
火折子照照手里提的药,她闻一闻,味道干爽,说:“你用药,比之前轻多了。”
“这几年,也不常生病。”
“那这次怎么病了?”
尽是他拨弄流水的声音,月光下潭水深色潋滟,他背身传来的声音那么轻:“以前最不喜欢生病,药苦,别人的脸色也苦,现在病一场,却又希冀你还愿意可怜我。”
“你少讲这种话,早干什么的,人家大夫说了你太瘦,身体弱,多吃点是怎么你了?”她一听这种话就憋闷,“你要自苦给谁看?我是不会再上当的,你一点都不可怜,都是自找的。”
她看不见他阴影里凄然的一笑,握着枯叶的手都冷了。
可尉迟媱话音刚落,他脚下一滑,顷刻就往潭中歪去。
她脸色骤变:“钟离!”
飞速过来拉住了胳膊,可是他双脚还是从潭边滑了下去,拽上来时水声响亮,冷水溢进去了。
她收不住脸色,严肃到骇人,看到钟离未白一对上她的目光,就歉疚得眼底都湿了:“对不起,阿媱,我没站好。”
说这话时,手里还握着那两片湿凉的枯叶。
尉迟媱所有的动作,都停在了那声惊慌的“阿媱”里。
这世间,能叫她“阿媱”的人,竟仅剩这一个了。
她压了压心头,说:“我可是真的很生气。”
但钟离未白渐渐回收了泪光,因为感觉到了她眼神里,那些恢复过来的温度。
说不出话,自己仍是尉迟媱眼中的罪臣。
书一带了烤热的鞋袜过来,却不敢推门。屋中又是一阵听不清楚的挣扎声,他赶紧又跑走了。
钟离未白按着手腕上加深过的齿痕,在氤氲的水汽里脑重。尉迟媱披了长袍,去浴池外给他拿衣服。
“回来时有人认出你了,明天,你又可以到处宣扬,是我垂涎你了。”
尉迟媱回来时虽然不满,但还是倒了半杯水,把他捞起来,喂到他唇边,亲眼看着他全部喝掉。
从刚才的红热里退了些热度,他听着尉迟媱冷下来的口吻,哑声问:“那你现在,有喜欢的别人吗?”
尉迟媱猝然回过脸,张了张嘴,硬说:“你管不着。”
注意到钟离未白飞快低头,身体微微发颤,声音轻得快听不见:“我知道管不着。”
尉迟媱捏住他下颌,抬起来,皱眉对上他的眼睛,那里面干干净净,任人宰割。
“那我们这样算什么?”她问。
钟离未白说不出来,只是手指紧紧攥住了她的袍子,让尉迟媱等了很久,才开口:“你不需要管我,你不要我,我也是你的。”
尉迟媱手指瞬间加重,钟离未白难耐闷哼,又补充:“不会麻烦你的,我不要别的,就在东苑。”
她甩开了手,钟离未白失力地往水中坠,却转瞬又被她握住了手腕,拉出来。
那条银色的颈链随着水流,光彩熠熠。
“阿娘说,离刀越近,就越危险,以前我不明白,可是现在我知道了,若阿娘不是阿爹的妻子,她那样聪慧的女子,不必为一碗莲子羹毁去半生,也不必半生都守着紧闭的府门。”
她说:“或许一开始我想要的就太多了,钟离未白,你不必活得那么不像你,读你的圣贤书,抄你的诗词歌赋,你干净清白,就永远干净清白,三年没有你,我也活得好好的,还打了胜仗,我早就不需要你了,懂不懂,我不需要你。”
他凝视水面:“可是我需要。”
尉迟媱头发上的水,滴落池中,水声可闻:“需要我什么?你做决定,和别人共进退的时候,甚至不会提前告诉我。”
尉迟媱把他从水中完全拖拽出来,衣服披到他肩上,又按住了他的颈链,换他一身惊颤:“如果你永远都不知道,生死之外,你也是我最重要的原则和底线,那我就永远不会需要你。我不会被自己的底线背叛第二次,自以为是的牺牲,把我救出地狱,但实际上,你的背叛,对我才是真正的地狱。”
尉迟媱松开手,漠然地说:“钟离未白,我从成年就戎马上阵,我眼里只有生死,我如果有事,你应该做好和我一起死的打算,而不是让我失去你,事情和你,你却永远比我分不出轻重。”
她转身出去,回到一样冷寂的将军府。
隔几日,钟离未白的病还没好,但尉迟媱已经准备回南方。
趁着今日难得有太阳,雪也化得差不多,她正在院子里磨刀。
浇些水在磨刀石上,她那双手,本来就和闺秀女子的不一样。
东方珀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她两袖都扎在上面,露着与手背颜色有别的藕白手臂,上面有颜色更浅的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