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说他这一点也和他爸一样,三脚踹不出个屁,但他觉得师父并不理解一个不爱说话的人的心情,语言其实什么都表达不了。
所以最后他还是决定不说,只俯身吻了她一下,拿了枪,把一本旧得泛黄的存折放在她枕边,里头字迹磨得发毛,轻飘飘的,海风一吹哗啦啦翻到没打完的那一页,最后一行小字的油墨是新的。
当年师父絮絮叨叨了半天,他就说了两个字:“给钱。”
存折用一部老掉牙的黑色诺基亚手机压着,屏幕上是一条编辑未发送的短信:
“我爱你。”
他想了想,憨笑着挠挠头,还是按了删除键,拿着枪走进了黑夜…
…
周月再睁开时金色的阳光洒进船舱。
床边空无一人,地上白发苍苍的尸体已经发僵,皮肤白的发灰,像抹在墙上的石灰腻子,对面的柜子上坐了个人,黑衬衣黑裤子,胳膊肘支着腿,正欠身看她,粼粼水波折射了细碎的阳光照在他俊朗的脸上,笑意盈盈,似乎浑然不觉他被子弹撕裂的衬衣下像裂谷一样狰狞的伤疤,脸上飞溅的血水已经干涸。
“夫人醒了,”他和煦地笑,“江总让我来接您回家。”
那是周月此生以来经历过最漫长的一天一夜,她又回到了那栋半山别墅,因为那有山,山下有水,之前她经常在没有风的夜晚听到隐约的水声,似有似无,像北方暴雨后人们拎着大扫帚扫路面积水的声音,现在她知道那不是扫帚,是鳄鱼的尾巴。
她还是睡了二楼,她之前常睡的那间房,徐阿姨不在,她被铁链拴着,在黑暗中只能发出呜咽和嘶吼,掺着眼泪的血水浸透了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在三角梅盛开的台阶前她常穿的那一件水蓝色的连衣裙。
卧室的门上全是她断了的指甲和血,她嘶吼着用头磕门,磕得门上坑坑洼洼,磕成个血人,睁着眼呆呆地趴在门上,求遍了所有叫得上名字的神仙,可这里是地狱,神仙听不到,她也什么都听不到,一声惨叫,哪怕是一声呻吟都没有。
可她知道星星在一楼,她趴在地上,透过冰冷的水泥也感受得到他微弱的心跳,像被残虐的坏人折磨的小猫,可他是黑猫警长,他一声都不会叫给那个恶魔听。
“叔叔,阿姨,”她匍匐在地,血块堵在喉咙里哭都哭不出,只能发出嘶嘶的呜咽,“你们在哪儿呢,你们救救星星吧。”
她想了很久,还是没敢叫爸爸妈妈,她不配,和江淮相比,最该死的是她。
“1,2,3……60”
她嗫嚅着烂了的血嘴,60秒是一分钟,60分钟是一小时,她数了54000秒,900分钟,15个小时。
这15小时她想了这一生的每一分每一秒,蝉鸣的夏天,甜甜的冰棍,怎么都看不完的动画片,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他。
他从角落里无声无息地冒出来,说“月月,我来啦。”
他搬了小板凳坐在柳树下,如痴如醉地傻笑着看她,看她跳皮筋,跳田字格……
那些昏昏欲睡的午后,他趴在枕头上提心吊胆地亲她,小嘴嘬得尖尖
的,一亲就带过来一股奶香,她被他亲醒了,挥手赶苍蝇一样骂他:“烦死了你!走开!”那会儿她真想让他消失,别打搅她睡觉。
她裂成几瓣的嘴笑了,这平凡得不值一提的时光是上天知道她将要经历什么,提前给了她甜蜜的一生。
门开了,她被光刺得睁不开眼,只听见铁链哗啦啦的响,然后整个人被猛地拽出去,一路拖着下楼,拖过大理石瓷砖,拖在崎岖的石子路上,腿上的肉磨烂了连着皮掉在那儿,烫得像火烧。
她听得到拽着她的男人在喘着气笑,周围也有人在笑,她终于能看见东西了,看见一双双沾了灰的皮鞋和被风吹得鼓起来的黑裤腿,他们像遛狗一样拽着她往山上拖,一会儿只要江淮轻轻点头,甚至只是慢慢地眨一下眼,他们就会一拥而上,把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老大的女人撕成碎片,尽管她每次见了他们都会说你好和谢谢。
她看见江淮了,坐在山顶,坐在阳光之下,白衣白裤被山风吹起,鼻梁上的眼镜片成了渐变的深茶色,应当是在这儿很久了,被太阳晒得困倦,一手支着头坐在白色皮沙发里,听见动静了转头看过来,看他们把拴着她的铁链拴在树上,视线顺着铁链缓缓移到她脸上,停留半晌,笑了一下,又支着脑袋望向刚才的地方。
周月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凄厉的惨叫瞬间划破苍穹,在山间如厉鬼的哀嚎回荡。
“啊!啊!啊!”她目眦欲裂地尖叫,连滚带爬飞奔过去,指尖在触碰到那团血肉时被铁链巨大的惯性拽回来狠狠砸在地上,砸在江淮脚边。
他笑着后仰,抬手挥了挥扬起的尘土,看她呆若木鸡地爬起来又冲过去,张着嘴惨叫,叫到喉咙烂了,血和口水流了一地,只能嘶嘶地抽气,再被铁链拽回来,扑的砸出一片血腥的尘土。
“问不出什么。”从被太阳晒得虚晃的视野里走出一个人,举着两手,黑衬衣袖子撸起来,胳膊和手沾满黑色的血肉,被太阳晒得眯起眼,脸上带着淡淡的烦躁和疲惫,挥开围着他飞的苍蝇,走到预备好的水盆边洗手,一边洗一边慢慢地说:“单线联系,情报放在约好的地方,拿钱办事,没什么花头。”
江淮没说什么,无聊地叹一口气,抬起头望着在天空中盘旋的秃鹫,笑了,“我发现我真是老了,玩不过这帮小朋友了。”说完靠在沙发里,不看地上匍匐着蠕动的周月,只看向不远处还在微弱喘息的人,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