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抱着腿看他,他背上有一条一条的凸起,像山丘,紫药水在这些凸起上结成块,比别的地方颜色深,她听电视里说节哀顺变,但她觉得这并不能让没妈妈的人好受一点。
“你妈妈漂亮吗?”
“漂亮。”
“和你一样黑?”
“不是的,妈妈白白的。”
“那你爸爸很黑。”
“我不记得爸爸了。”
周月想了一下,“那你爸爸就是我爸爸喽?”但她爸爸很白呀,她又想起穿红裙子的阿姨,要是妈妈打了康星星的妈妈,康星星就不是康星星了,而是一滩黏稠的血,顺着肮脏的水泥台阶往下流。
他就再不说话。
那天晚上周月钻进康星星的被窝,对他小声说:“猩猩,你没有妈妈了,我可以抱你一下,就一下。”
康星星还是跟块铁疙瘩一样不声不响只喘气,奶呼呼的气息拂过周月的鼻尖,像一只小爪子的肉垫拂过鼻尖一样。
周月太困了,说好的抱一下也没撒手,混沌中有人抱住她,她脑子迷迷糊糊的,像在做梦,想起爸爸妈妈也很久没有抱过她了,下意识就伸手搂住他,他身上有肉了,肉墩墩,瓷实得很。
“我晚上不喝水了,”她梦呓,“也不会再让你疼了。”
孩子总喜欢说“再也不会”,却不知道人的一生真的很长。
康星星又不言语,就在周月彻底陷入梦乡的时候才听他说:“我不疼。”
过年了,北方的冬天肃杀又冷清,空气里全是呛鼻的煤炭味,还好有暖气片,周月一从幼儿园回来就跑去暖气片旁边取暖,冰冻的鼻子在温暖的室内很快就融化了,鼻涕一个劲儿往下淌,用纸一擦,全是煤渣。
孩子们都穿上了冬袄,康星星也穿上了周天成从广州带回来的羽绒服,他黑,周天成还喜欢给他买黑的羽绒服,一买好几件,还有藏青色的,灰色的,他自己就是捯饬电子表的,还给康星星也搞了一块。
当然了,月月这边也有,但大多数都是女孩子家玩儿的毛绒玩具和厨房过家家的模具,很少,衣服和鞋子也没有康星星多。
“你平时少给她花钱了?”这是周天成给戴燕的交代。
周月和康星星的关系比以前缓和,但周月脾气不好,一阵一阵的,幼儿园午睡的时候跟小朋友交头接耳被老师骂了,被罚站了,回来就寻康星星撒气。
“你挡我路了!”“你看我干什么?”“谁让你冲我笑的?”
任何事都可以是她骂康星星的理由。
康星星从来不生气,也不说话,就看着她笑,她不让他看,他就坐在她旁边安静地看书。
倒是她,自己越骂越气,心里的委屈像泄了洪的堤坝,到最后就是又哭又闹,一拳头捣进康星星的饭碗里,把他的米饭捣成烂泥,不让他吃。
但她再没打他,也从不嫉妒他有比她多得多的衣服鞋子,她只是恨他不回应她强烈的感情。
北方冬天夜里冷,戴燕有时候会去俩孩子的屋里给周月盖被子,一进去就看见一黑一白两小坨肉黏在一起,康星星吃饱饭了长得也快,刚来的时候比周月小一圈儿,现在大一圈儿,也结实,把周月搂在怀里,像影子吞噬了本体。
“撒手,撒手!”戴燕咬着牙掐他,周天成在家,她不敢发声音,就在黑暗里扇得他胳膊和背啪啪响。
康星星毕竟是孩子,疼醒了第一反应也是哭,哭声又细又小,像小猫,他一哭周月也醒了,揉着眼睛抱着他,小胳膊在空中乱挥,意思是不让妈妈打康星星,可小孩子控制躯体的能力差,又半睡半醒的,一不小心就划伤了妈妈的脸。
戴燕先是一怔,下一秒一耳光就扇在女儿脸上,周月可没康星星能忍,当即嚎啕大哭,家里就那么点地方,客厅稀里哗啦的麻将声和粗野的笑骂声也盖不住小丫头尖利如防空警报的哭嚎。
周天成当然听见了,可他这人,性子里阴的地方多,凡事喜欢先按住不表,只管叼着烟看牌,脸上笑嘻嘻的,几个男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也都没敢吱声,大过年的,哪个没眼色的管大哥家的闲事?
戴燕也不管外人听不听得见了,凄厉大骂着抹一把火辣辣的脸,湿的,黏黏的,还越抹越多,一股子铁锈味。
她最稀罕她的脸,这是她的全部,也是唯一能拴住周天成的绳索。
她很少有反思的时候,但有那么一些瞬间,比如现在,也会为自己感到悲哀,她爱周天成,十六岁那年第一次看他从街头穿过,穿花衬衣,耳朵上架支烟,身后跟俩小弟,怀里搂着个娇娇弱弱的俏丫头,那大腿白的,一走路晃得像块嫩豆腐,都能掐出水来。
这种男人是什么货色她能不知道吗?可就这么一眼,她这辈子都没能逃脱。
可她也恨,越爱越恨,恨不能把他剁碎了吃进腹中,再没人跟她抢,再不用在街头巷尾嗑着瓜子装成没心没肺的婊子,云淡风轻地听人家说老周家风流浪荡的独生子又和哪个美女搭上了,又送衣裳又送包,也不说送,就说“适合你,我这衣服不值钱,但有一个,必须得穿在美女身上。”
如果人能回到过去,她一定要回到第一次见周天成那天。
她一定不绕捷径去电影院
了,也绝不在他的小弟跟她屁股后头喊“美女别走啊!我天儿哥请你看电影啊!”的时候回头,对上周天成一双病恹恹的桃花眼,夕阳下睫毛都是红色的。
周月哭得嗓子哑了,康星星死死抱着她不撒手,两个小东西脸贴脸,鼻涕眼泪都黏一块儿,像在等待死神降临一样仰头望着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