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想她说的应该是江淮,于是点头如捣蒜,“没错!”这捧场捧的,女孩儿笑着又坐得离她近一点,“不过你老公他真的很好,对阿杰好,也对我们家薇薇好,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是吗。”周月笑了,看烈火般的晚霞染红云间,尽头连着蓝色的夜幕,像宝石一样蓝,藤卷柏,那花不像花,草不像草的香味原来是藤卷柏,她在星星买给她的画画书上看见过一次,但主要生长在云南,深圳会在哪里有呢。
周月独自坐在夜色里,灌木和银杏都成了黑色的轮廓,庭院亮了灯,光晕水蒙蒙的,来人走到她身后才显出一张女性化的脸,白天看还算正常,最多觉得这男的阴恻恻的,可到了夜里,再加上一头白发,就有种不祥的诡异的凄凉感。
“你想吓死我。”周月望着夜空里皎洁的圆月。
“哼。”他笑一声,撩一撩裤腿坐在她身旁的长条椅上,“你这样子可比我吓人。”坐下了不看她,抬起头也望向月亮,调侃道:“头发染染啊,黑不黑白不白,跟个疯子似的。”
“不染。”周月打个哈欠,“那玩意儿对头皮不好。”过会儿眼珠子一转,妩媚地笑着回头看他,“再说了,我一深宫怨妇,谁看啊。”江淮不言语,也不笑,只仰头看明月高悬。
周月歪头看了他很久,蓦地笑出声:“啧,你看你头发呀。”伸长胳膊替他拨几下被风吹乱的头发,把散下来的那几绺给他捋到脑后,“我们江总如日中天,要注意形象,咋一副落魄样儿。”他自己也老实巴交地笑着捋了几下:“老家伙了,什么形象不形象。”
周月愣了愣,想起在病床前说他是老家伙,他还记着呢,于是坏笑起来:“老家伙?老家伙哪儿来这么旺盛的精力?凭一己之力只手遮天,养活成百上千口子人,四十三岁高龄喜得贵子……”说着抻长了脖子凑到他颈间嗅一嗅,可是没有花不花,草不草的香味,只有浓重的中药味。
“嗯!”她嗅着他脖子,笑嘻嘻撩起眼皮从下往上看他,“女人香!”一手抚上他手,唉声叹气:“可再怎么说也这把年纪了,总不会是狙击手,一抢就中吧?”越说笑容越媚,声音越轻:“说,开了几枪?是不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可他只看她的脸,她的眼睛,两人对视半晌,她缓缓皱起眉,“你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呵,”他终于笑了,像梦游的人醒了一般,“你演技真的好差。”
“……没劲,毫无情趣。”她瘪瘪嘴收回手,用毛毯把腿裹好,又背对他看月亮去了。
“这孩子本来轮不着别的女人生。”
她好半天才慢悠悠地嗯一声,又过了一会儿,补充道:“谁生不都是你的吗,是你的我就喜欢。”她拧着身子回头端详他,“长得总有像你的地方。”
他听了愣一下,随即笑开了:“这话该我说吧?”笑完低头抚平裤腿的褶皱,“你这张嘴啊,我心如刀绞忍的事,叫你轻飘飘一句话就说了。”
“你上下嘴皮一碰,就能在我这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看了半晌,回过神来掸掸裤腿,像掸落灰尘,自嘲地笑:“老了,心软了。”
周月没搭话,他放下腿站起来,“吃饭吧。”轻碰一下她的肩膀,“晚饭烧好了,吃完饭吃月饼,中秋节,要吃月饼的。”
“嗯。”她点点头,他推着轮椅,沿着庭院弯弯绕绕的路往回走,灌木和风铃花在朦胧的灯光下影影绰绰,有萤火虫飞舞,满鼻子都是幽冷的花香,她坐在轮椅上东看看西看看,随口问他:“刚才碰见个女孩儿,人挺漂亮的,就是有点儿……腿脚也不大好。”
“哦,阿杰他老婆。”江淮推着轮椅走,语气平淡自然,“小儿麻痹症,小时候发烧没钱治,脑子烧坏了,现在就七八岁孩子的智商,阿杰不做事就随身带着她,一到点就跟我叽叽歪歪的要下班。”
“哦。”周月听了笑笑,“看不出来老廖还这么……”
他们走过一盏庭院灯,幽暗的灯光在身后消失,陷入夜色时她的笑容也逐渐冰冷,柔声道:
“这么有情有义。”
江淮很久没说话,推着她在幽冷的花香和夜色里慢慢地走,再开口时也还是语气平常:
“阿杰十五六就干这行了,脑子好就活得长喽,唯独有一回被人逼到弄堂里,跑进一户人家,想杀了人弄口吃的再搞点药,没想到那女孩儿是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还给他包伤口,给他吃给他喝。”
“再厉害的男人,叫这么一弄也和襁褓里的婴儿差不多了,身子软了,心也是软的。”
“和我一样。”他说,听不出心情,在黑暗里停下,撩起毛毯给她盖好腿,“你救了我,夜深人静扶着我在那破走廊里来来回回地走,给我洗澡,拿浴巾抱我的时候眼睛还闭得死死的,我当时看着你,就想我要娶你当老婆。”
“老婆再怎么样都是自己人,闯再大的祸,藏再大的坏心思,也是自己人。”
下一盏灯亮起,周月又笑嘻嘻了,仰起头背着光看他模糊的轮廓,“我差点儿就信了。”她上下扫他一遍,“你一开始根本就不是这么想的,你也是骗子。”
这回他也笑了,“谁知道呢。”
他推她到了前门,从坡道上去,走进别墅前厅,闻见饭香,听见了天天咿咿呀呀的尖叫和笑声,两个人再没说话。
那顿饭也依旧吃得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