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房很小,一张书桌,一张单人床,塞了东西就更拥挤,和其他空荡荡的房间对比鲜明,徐阿姨对此没说什么,周月的怪癖在她眼里就像风一样轻拂过去。
可是一块儿来的还不止这些东西。
大门和院子的铁门敞着,一溜水儿的人搬着东西进来,徐阿姨和周月也跟着忙进忙出,就知道都是江淮的人,也没一个个盯,所以此刻站在天天房间门口的两个女人双双目瞪口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天天的婴儿床上现在躺了个“东西”,像被《小飞象》里的白鹳叼来,顺着烟囱扔进这屋里似的,用柔软的天蓝色棉布裹着,趴在那儿,阳光底下浑身皮肤粉得发透,就是头发有点儿稀,卷卷的,软绵绵地贴在头皮上,眼睛半睁着,乌黑但无光的瞳孔慢慢地左右滑,应该是什么都看不见,鼻子里发出微弱的哼哼声。
“这啥玩意儿啊这是?”周月崩溃大叫,徐阿姨悄悄瞄她一眼,心想这难道不明显么,可她到底是没见过周月这大呼小叫的样子,也不明白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只能怔怔地看着小床上的小家伙,一时半会儿没方向。
最可怜的是天天,他坐在床里,一手紧紧握着栏杆,另一手含在嘴里焦虑地吸着手指,周月本来给他戒吃手戒得差不多了,现在功亏一篑,那大拇指被他痛苦地又吸又啃,红得蜕皮,他一边吸手指还一边努力地安抚自己:“天天不哭,天天不哭……”可小脸已经皱成通红的一团,眼睛也泪泡泡的,看见妈妈来了,再看看旁边的小东西,确认自己遭到了有生以来最残忍的背叛,嚎啕大哭起来。
他一哭,旁边那小的也哭,这跟鬼宅一样冷清的别墅瞬间热闹起来。
徐阿姨眼疾手快,先一步把那小的抱起来,哦哦哦地哄,周月抱了天天,可天天哭得那叫一个不依不饶,拧着头转来转去就是不看她,拿手推她,还梗着脖子往后仰,抱都抱不住。
周月忙了一上午,这会儿汗跟水一样淌了一身,她抹一把额头,阴着脸说:“我去给他打电话。”
可人家根本不接。
她又打给廖杰,廖杰倒是接了,态度也很好,就是喂喂喂了半天说他那边儿信号不好,一会儿还要开家长会,先挂了。
等俩孩子哭累了,睡着了,徐阿姨和周月也蔫巴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沉默地相对而坐,周月让徐阿姨先去休息,她自己攥着手机瘫坐在沙发里发呆,膝盖上搭着那小玩意儿沾满屎尿的包被,包被上还缝了块红绸缎,“地地”两个毛笔字龙飞凤舞、挥洒自如,别提多得意了。
于是这个孩子就这么留了下来。
周月叫他地地,叫多了,是地地还是弟弟也分不清了,就当是弟弟吧。
这孩子,后来周月每每回想起来总是记忆犹新,他是一个不太招人待见的小孩,十分敏感多疑且刁钻,给他喝奶他喝喝吐吐,像有刁民要害他,也没有任何喜欢的东西,天天一房间的玩具,每一个天天都玩得很开心,玩好了也会自己慢慢理好,想玩了再拿出来玩,可这一屋子玩具就没一个能讨弟弟欢喜的,他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爱,眼睛一睁就是哭。
周月有时候实在焦头烂额,可能瞪他一眼或者嗓门儿大了点,他哭,放在他跟前的玩具,他不要,他不要周月就还给哥哥,不行,哭,一拿走就哭,哭得人神共愤。
同样的,他身体也不大好,十一月深圳天凉了一点,他立马就发烧,还拉肚子,送去医院一两天,好了又给送回来了,新生儿脑膜炎或者败血症之类的凶病都没有,医生说就是着凉了,可周月给他安排的豪华单人间里地暖几乎全天都开着。
所以周月想他刁钻的个性可能是源于过于脆弱的身体。
“老家伙抽烟喝酒还一把岁数,生出来的小孩儿也跟着遭罪!”周月时常坐在浴桶旁边咬牙切齿,还要警惕着声音不能太响,并且在弟弟抬起头看过来的时候保持微笑,轻柔地掬起一捧温水洒在他头上。
徐阿姨早麻了,周月说再大逆不道的话她也没反应了,动作眼神都迟钝,从凳子上起来都要撑一把膝盖,起来也躬着腰,发丝乱了也懒得理,再没了前几年的灵巧轻盈。
可江淮压根儿没有再雇个佣人的意思,就让周月带孩子,一方面是多疑,不是万分信得过的人他绝不会放在家里,另一方面,周月觉得他是执着于“母亲独自带孩子”的凄凉又艰苦的光景。
所以周月索性让徐阿姨回上海青浦老家休养一段时间,毕竟六十岁的人了,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但徐阿姨意思是等江淮生日过了再说。
那一段时间周月一夜一夜抱着弟弟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哄他睡觉,疲惫而焦灼。
不过很快,她就迎来了转机。
江淮生日那一天是十一月底了,徐阿姨在准备午饭,周月一如既往手忙脚乱和天天一起伺候弟弟,一楼他嫌冷,那就给他安排到二楼去,二楼最大的一间卧房有壁炉,没地暖那么燥,弟弟身体暂时没闹毛病,再加上如今
一切衣食住行都合祖宗心意,一屋仨人全围着他转,他也不太哭闹了。
但拉屎了还是要哭一下的。
当时周月背对窗户站在床边,天天站在床的另一边,一人一头拎着床单往床上铺,铺好了,天天走过去把还在婴儿床里大发雷霆,脸都哭成猪肝色的弟弟抱起来,他自己走路都踉踉跄跄,却已经习惯了一边抱着哭闹的弟弟,一边当心着拖到脚下的毛毯,轻手轻脚把弟弟放到床上,帮着妈妈给弟弟换尿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