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
“思结诺?在麽?”
“我进来了。”
天雅掀开毡布,看着披着一层又一层狼皮蜷缩在榻上的人,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她坐在榻边,看着商成洲将脸深深埋进绒毯深处,紧闭着眼,呼吸却些微颤抖着,仿佛又陷入了一个疲惫的梦。她伸手捋过他散在颊边的发,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
“思结诺?醒醒,别睡了。”
商成洲猛然睁眼,紧紧攥住她的手,却在转过身看清来人时,眸光一点点地黯淡了下来。
他松开天雅的手,重新将脸埋回了绒毯里,没有回话。
天雅看着他这幅样子,沉默了许久,还是没忍住一巴掌拍在了他後脑,却将自己的掌心拍疼了。
她揉着自己泛红的手掌,紧抿着唇低声道:“你还要睡到什麽时候?他难道就想看到你如今这幅模样?就算梦里见到了人又如何呢——”
“没有见到。”
却听商成洲轻声打断。
“他没来梦里见我,我没见到他,前世的他也不见了……梦里只有我一个,在草原丶在雪山,一个人徘徊着,没有人来见我。”
天雅眼角泛酸,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呼吸道:“那日……我们知道应当发生了什麽,但是没有人记得了。”
她看着自己渐渐褪去红意的掌心:“但我仍记得那种恐惧。仿佛这片天地都在被什麽东西撕碎,仿佛我自己也要同这世界的碎片一起被吞吃入虚无。”
“……阿父临走前曾说过,我们是天神的眷属,无论这片天地如何动荡,天神总会庇佑我们的,他知道要往哪里走,他会做出最後的抉择。”
“思结诺,如果一切已然无法挽回,那便只能朝前走了。”
“……不是我做的抉择,是他做的抉择。”商成洲低声道,却突然叼起了一块狼皮绒毯,在齿尖狠狠撕磨了两下。
“我该恨他的,我得恨他的。”
他粗重地喘息两声,又重重闭上了眼,喃喃道:“……可我还是想见他。”
“但他怎麽不来呢?除了梦里,我又能去哪里找他呢?”
天雅拭去眼角的泪,努力扬起一个浅淡的笑,捏着商成洲的脸让他正视自己道:“……且不说这个,有朋友来草原寻你了,你去见见。”
商成洲眸光有些飘忽地看了天雅一眼,愣了片刻,才恍然般轻轻地“啊”了一声:“我不去了,你代我招待就好。”
“不行!”却听天雅断然拒绝道。
她扯着商成洲的衣服,拽着他的胳膊试图将他从榻上拉起来,蜜色的脸颊都涨红了:“你今日必须得和我一同去!自回来後就没见你出过帐子,若不去,我明日就以首领身份将你赶出草原!”
天雅几乎是半拖半拽,才将商成洲从毡帐里拉了出来。
许久未见到日光,商成洲有些不适地眯起眼,好不容易让眼前乱窜的光点平复下来,却见天雅正死死盯着他的脸,眼圈蓦地红了:“思结诺……你那只眼睛怎麽了?还能看见麽?”
商成洲被她问得一愣,还没理解她在说什麽,便被一把抓住手腕,被快步带向了帐子旁边那条小溪旁。天雅近乎强硬地按着肩膀,让他看向水中的倒影。
溪水潺潺,水面上的人影憔悴得让商成洲有些认不出自己了……向来蓬松带卷的头发此刻已经蓬乱得宛如一团枯草,下巴上的胡茬也长出来了,他并不在意地瞥了一眼,正要收回目光,却在看到自己的双眼时蓦然怔住了。
右眼依旧是熟悉的琥珀色,而左眼那只原本如清空水洗般的蓝色眸子,此刻竟像是蒙上了一层灰翳一般,呈现出一种……无比熟悉的丶让商成洲心脏骤缩的灰蓝色调。
他失神地望着水中的自己,下意识伸出手指,想要触碰倒影里的那片灰蓝色泽,却在指尖触碰到水面的一瞬,只留下一圈圈凌乱的涟漪。
天雅见他神色不对,赶紧用力将他拽起,拍了怕他衣袍上的草屑:“没事就好,我还以为你和裘德勒一样——”
她蓦然收声,只用力将他推上了勃朗的马背,自己则翻身上了另一匹高头大马,一声呼哨,便带着他往大帐疾驰而去。
大帐内点着松脂球和火晶,早已有客人在等候——
孟淮泽竟同段氏兄妹一起来了,阿苏尔也坐在他们对侧聊做招待。
商成洲被天雅按在了主位对面的软垫上,眸光淡淡地扫过三人,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你们来寻我,做什麽?”
三人面面相觑,交换了几个有几分复杂的眼神,终究还是段采先从身後取出一个黑色的长条包裹,开口道:“我和舍妹此番而来,是为物归原主。”
商成洲肩膀微微颤抖了一瞬,恍然想起来了。
是了,当初他也不知怎的,再回过神的时候,已回到草原了。乌焰……怕是被他落在山越了。
可这柄陪伴了他不知多少岁月的,无比熟悉的长刀,如今他连看一眼都觉得刺痛。
他猛地转过头,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账内的空气都已然凝滞了,才滚动着喉结,努力吐出了略带干涩的话语:
“……留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