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夜,总是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气,混杂着嘉陵江的水汽、防空洞的土腥,还有战时都特有的、一种紧绷的焦虑。宵禁的钟声早已响过,整个山城陷入一片压抑的黑暗,只有偶尔驶过的军车车灯,像鬼魅的眼睛,划破寂静,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林薇坐在“听雨阁”二楼临窗的书桌前,窗外是黑黢黢的树影,仿佛蛰伏的巨兽。桌上摊着一本《宋词选》,旁边却是一张涂画得密密麻麻的重庆城区简图,上面标注着各种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符号。煤油灯的光晕将她清瘦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摇曳不定,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沈惊鸿已经失联七天了。
不是以往那种因任务而短暂的、有预期的心照不宣,而是彻底的、无声无息的断绝。最后一次收到他的消息,是一封用他们之间约定密码写成的简短电文,只有四个字:“风紧,保重。”自那以后,无论是约定的死信箱,还是秘密电台的呼叫频率,都再无一星半点的回音。
恐慌像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强迫自己冷静,一遍遍分析着各种可能性:任务失败?身份暴露?还是……更糟的情况?
白天,她依旧是那个温婉沉静、偶尔为报纸写些时评文章的“林小姐”,是已故金融巨子沈惊鸿先生那位深居简出的“未亡人”(对外界而言,沈惊鸿在上海沦陷时便已“殉国”)。只有在这无人窥见的深夜,她才能卸下所有伪装,任由担忧和恐惧啃噬内心。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那枚素银镯子,那是沈惊鸿离开重庆前,亲手为她戴上的。他说,里面藏着一根微缩的银丝,关键时刻或可防身。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带来一丝虚幻的慰藉。
突然,楼下传来三长两短、极有规律的轻微叩门声。
林薇浑身一凛,迅吹熄了煤油灯,房间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她悄无声息地移动到窗边,透过窗帘的缝隙向下望去。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深色工装、戴着鸭舌帽的身影,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但那个身形,她认得——是“老鬼”,她和沈惊鸿与地下党组织单线联系的交通员之一。
心头猛地一跳。老鬼在宵禁后冒险前来,必有极其重要或紧急的情报。
她深吸一口气,平稳了一下呼吸,快步下楼,轻轻打开了房门。
老鬼闪身而入,带来一股夜晚的寒气。他反手关上门,没有寒暄,直接压低声音,语气凝重得如同山城的浓雾:“‘惊鸿’同志出事了。”
尽管早有预感,亲耳听到这句话,林薇还是觉得眼前一黑,扶住了门框才勉强站稳。“……具体。”她的声音干涩。
“上海方面传来绝密消息,‘惊鸿’同志因涉嫌向七十六号泄露重要情报,导致我方一个联络站被破坏,多名同志被捕牺牲。目前,他已被内部停职,接受审查。”老鬼语极快,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林薇的耳膜。
“不可能!”林薇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这绝对是诬陷!”
“组织上也在调查。”老鬼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和痛惜,“但现在证据对他非常不利。被捕同志中有人指认,泄密时间与‘惊鸿’同志的活动轨迹高度吻合。而且……在他的一处安全屋内,现了来路不明的大额美金。”
栽赃!赤裸裸的栽赃!林薇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门框里。她了解沈惊鸿,那个男人或许手段狠辣,或许身处灰色地带,但他对信仰和国家的忠诚,从未有过半分动摇。这一定是山口一郎的阴谋,是内部斗争,或者是那个潜藏极深的叛徒的毒计!
“组织上什么态度?”林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宣泄情绪的时候。
“意见分歧很大。”老鬼沉声道,“一部分同志坚信‘惊鸿’的清白,认为这是敌人的反间计。但另一部分同志,尤其是来自……那边(指国民党内部)的压力,要求严惩,以儆效尤。现在‘惊鸿’同志被隔离审查,情况非常被动。我们与他失去了直接联系。”
隔离审查……这意味着沈惊鸿不仅失去了自由,更失去了为自己辩白的机会。在那种环境下,会生什么,她不敢深想。
“需要我们做什么?”林薇抬起头,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寒星。她知道,老鬼冒险前来,绝不仅仅是通知她这个噩耗。
老鬼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在她眼中看到了与沈惊鸿如出一辙的坚韧与冷静,心中稍定。“‘惊鸿’同志之前曾向组织汇报过,他怀疑内部有高层被渗透,代号可能为‘鼹鼠’。这次事件,很可能就是‘鼹鼠’与日特联手策划的,目的就是除掉‘惊鸿’同志,破坏我们在华东的情报网。组织上希望,你能利用你的身份和……独特的视角,”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林薇一眼,“设法找到‘鼹鼠’的破绽,或者为‘惊鸿’同志提供清白的证据。你在重庆,相对安全,而且……有些人,或许会对你放松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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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特的视角……林薇明白,这指的是她来自未来的、对历史走向和某些人物命运的“先知”。这既是她最大的优势,也是最危险的秘密。
“我该从哪里入手?”林薇没有任何犹豫。救沈惊鸿,不仅是出于私情,更是为了保住这条至关重要的情报线,为了抗战大局。
“我们初步分析,泄密事件与上个月底那份关于日军华中物资调配计划的情报有关。那份情报是‘惊鸿’小组截获并传回的,知道具体内容和传递渠道的人,范围有限。”老鬼从怀里掏出一个极薄的信封,塞到林薇手中,“这是组织上能提供的、关于那次情报传递的所有相关人员名单和背景资料,以及……我们怀疑的几个可能被‘鼹鼠’利用的环节。记住,看完后立即销毁。”
林薇紧紧攥住那个信封,感觉它有千斤重。“我知道了。”
“一切小心。”老鬼压低帽檐,最后叮嘱道,“‘鼹鼠’能隐藏得如此之深,能量必然不小。你的任何行动,都可能已在对方的监视之下。非必要,不要主动联系我。如有紧急情况,还是老办法。”
老鬼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消失在黑暗的巷道里。
林薇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久久没有动弹。黑暗中,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下,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垮。
她重新点亮楼上的煤油灯,坐在桌前,小心翼翼地抽出信封里的资料。薄薄的几页纸,却记录着可能决定沈惊鸿生死的线索。她逐字逐句地阅读,大脑飞运转,将这些名字、时间、地点与她那越时代的历史知识进行交叉比对。
名单上的人,有些是她隐约在历史书上见过名字的(未来可能成为汉奸或叛徒),有些则完全陌生。情报传递的几个环节:上海虹口公园附近的死信箱、法租界一家咖啡馆的侍应生、一艘往返沪渝的货船上的报务员……
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两个名字上:一个是军统局负责与沈惊鸿小组对接的联络参谋,赵仲。此人在历史上名声不显,但在她的记忆碎片里,隐约与抗战后期一桩未经证实的泄密悬案有关。另一个,是那艘货船“江安轮”的船长,李四海,资料显示此人背景复杂,与青帮、日特机关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鼹鼠”会是他们中的一个吗?还是隐藏在更深处?
仅仅靠猜测是不够的,她需要证据,需要找到那个能撬动整个阴谋的支点。
她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纸上开始勾勒关系图,将人物、事件、时间线串联起来。现代刑侦学的逻辑思维和情报分析的框架,被她下意识地运用起来。她试图还原那份华中物资调配情报的整个流转过程,寻找可能被利用的漏洞。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黑,渐渐透出些许鸦青。煤油灯的火苗跳跃着,映着她疲惫却异常专注的侧脸。
突然,她的笔尖在“江安轮”和报务员的名字上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