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总,行行好,”顾言笙从怀里摸索着,他记得自己好像还有半包皱巴巴的、早已受潮的香烟,这是他一直舍不得抽,准备关键时刻用的,“我们真是良民,您看这老的老,小的小……”他将那半包烟递了过去。
疤脸士兵瞥了一眼那劣质香烟,喉结滚动了一下,但还是板着脸:“少来这套!命令就是命令!赶紧走,别在这里碍事!再不走,把你们当奸细抓起来!”
年轻士兵甚至哗啦一声,将枪栓拉动了一下,以示警告。
顾言笙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硬闯是绝对不可能的。难道真要绕路?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林薇忽然上前半步,她没有看那两个士兵,而是将目光投向对岸,用清晰而标准的国语,不大不小地说了一句:“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对岸那两个士兵,以及不远处桥头其他几个观望的士兵心中,漾开了涟漪。
这两句诗,出自文天祥的《过零丁洋》,在场但凡读过几年书的人,几乎没有不知道的。在这国破家亡的关头,这两句诗所蕴含的飘零之痛和家国之悲,瞬间击中了所有听者的心。
疤脸士兵和年轻士兵都愣了一下,有些诧异地看向林薇。他们显然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狼狈不堪、面容憔悴的年轻女子,会在此情此景,突然吟出这样的诗句。
顾言笙也惊讶地看向林薇,随即明白了她的用意。她不是在哀求,而是在用一种文化上的共鸣,试图打破隔阂,唤起对方同为国人、同遭战乱的一点恻隐之心。
林薇吟完诗,这才将目光转向那两个士兵,她的眼神里没有乞求,只有一种深沉的悲凉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坦然:“两位老总,我们若是奸细,何必带着这满营的老弱,自找麻烦?我们若是汉奸,又何必吟诵文丞相的绝命诗,自表心迹?我们只是想活命,想逃到还能喘口气的地方去。这桥若不能过,还请指条明路,告诉我们,中国的老百姓,该往哪里走,才能不算‘闲杂人等’?”
她的话语,字字清晰,不卑不亢,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疤脸士兵脸上的横肉抖动了一下,他盯着林薇看了好几秒,眼神复杂。那年轻士兵也收起了之前的不耐烦,握着枪的手似乎也松了些。
对岸桥头,一个看起来像是班长模样的人走了过来,他显然也听到了林薇的话。他看了看林薇,又看了看远处那群惶惶如惊弓之鸟的难民,沉默了片刻,对疤脸士兵挥了挥手:“算了,老疤,检查一下,没什么问题就让他们过去吧。都是苦命人。”
疤脸士兵如释重负,但还是板着脸对顾言笙和林薇道:“过去可以,我们要检查一下,看有没有带违禁品!还有,过了桥赶紧走,不许停留!更不许到处张望!”
“谢谢老总!谢谢!”顾言笙连忙道谢,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简单的检查自然一无所获。难民们除了几条破命,一无所有。
队伍开始小心翼翼地通过那座残破的木桥。桥板在脚下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声音,仿佛随时都会断裂。浑黄的河水在脚下咆哮,让人头晕目眩。
林薇紧紧拉着小石头的手,一步一步,走得异常平稳。她能感觉到,对岸那些士兵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那目光里,少了许多之前的冰冷和审视,多了几分复杂难言的情绪,或许是同情,或许是感慨,或许,也有那么一丝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悲凉。
当最后一个人安全踏上对岸的土地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那个班长模样的军人看着这群狼狈不堪的难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低沉地说了一句:“往西,沿着大路走,大概三十里外有个镇子,听说还没被占。你们……快走吧。”
“多谢军爷!”顾言笙再次郑重道谢。
队伍不敢停留,立刻沿着士兵指的方向,加快脚步离去。
走出去很远,直到再也看不到那座桥和那些士兵的影子,周明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向林薇的目光充满了不可思议和深深的折服:“林小姐……你……我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顾言笙也看着她,眼神里情绪翻涌。他自诩口才不俗,善于鼓动和交涉,但在刚才那种剑拔弩张的情况下,他所有的道理和恳求,似乎都不及林薇那两句诗和一番坦荡之言来得有力。那是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
“我只是赌了一把,”林薇微微摇头,脸上并无得色,只有疲惫,“赌他们……心底还留着一点家国之念,一点同为炎黄子孙的良知。”
她赌赢了。但这胜利,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更添悲凉。需要靠这种方式才能获得同胞的放行,这本就是时代的悲剧。
“无论如何,我们过来了。”顾言笙深吸一口气,将复杂的情绪压下,“抓紧时间赶路,希望在天黑前,能赶到军爷说的那个镇子。”
希望,似乎又在前方露出了微光。
然而,林薇的心却并未完全放松。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条奔腾不息的河流,和远处隐约可见的、正在构筑的简陋工事。
新的防线……这意味着,战火,离这里也并不遥远了。
他们的逃亡之路,远未结束。而下一个考验,或许就在那个未知的镇子,或者更远的前方,等待着他们。她摸了摸小石头枯黄的头,牵起他冰冷的小手,再次迈开了脚步。
路,还在脚下。只要还活着,就得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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