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峰的爸爸是个老实人。他习以为常地看着他的媳妇,跟他的兄弟媳妇儿打持久战。他管不了,也不去管。他就在院子里忙活着烧饭。他时而到天井里烧锅,时而进屋拿面粉。他的媳妇就坐在他旁边,跟他的弟媳妇有来有往地骂战。这场骂战不知道要持续几天几夜。
4。“方猪儿”大爷
我家後头是一排老年房,从西头儿起第一家,住着题法老爷爷老两口子,第二家就是徐大爷爷老两口子和她们的大儿子“方猪儿”。“方猪儿”在徐家排行第一,因为患病,未曾婚娶,一直跟着他爹娘一起住。有时候我远远地看到他正坐着帮他爹娘烧锅,看起来像是好人一个。
“方猪儿”四十多岁了,夏天,他穿着个黑皮掌子钉起来的凉鞋,看起来更像个野人。奇怪,我爸爸也有那样的一双凉鞋,怎麽我爸爸穿起来就没有那麽难看呢。“方猪儿”,是人家给他起的外号,我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我小时候觉得就是“谈迷”的意思。
“方猪儿”经常犯“羊羔子疯”,他犯了病,就在大街上口吐白沫丶翻着白眼儿到处翻滚,滚地一身土和泥。他清醒的时候,经常在南北荆堂到处走动。他板着脸,瞪着眼,长相有些凶狠。他的腿上丶脸上经常血糊淋拉的,那是犯了病以後摔的,有时候碰在石头上,有时候一头栽到竈台上。这让他看着更吓人了。我们这些小孩子,看到他都害怕。
我哪里会想到,有一天,我的弟弟居然会冒然惹恼了这个太岁,让我也跟着受了好一场惊吓。
那天,是一个晴天。我弟弟正光着屁股在我爷爷家玩儿。我爷爷家的大门比我家的大门阔气,是双扇门儿。我弟弟光着屁股,踩着门槛,把东大门後头的门栓拉出来一半儿,他就吊在门栓上,“吱嘎”一声荡过去,又“哐当”一下荡过来。他太瘦了,两个胳膊屈起来的时候,後背的肩胛骨突出来,像两个小翅膀。他的脊梁骨上,算盘珠子似的小骨头,突出来,一个一个的。
我妹妹也想爬高,可她太小,不敢爬,就倚着门槛看着我弟弟,边看边笑话他:“哥,你看你个光腚猴子!”
我也跟着嘲笑他:“光腚猴子,爬门楼子。烟袋杆子,戳腚眼子。”
我们三个说着,笑着。这时候,我爷爷大门外,“方猪儿”远远地从庄里走过来了。
我看见了“方猪儿”,小声儿地跟我弟弟丶妹妹说:“方猪儿!方猪儿!”
我弟弟丶妹妹一听“方猪儿”的名号,赶紧从我爷爷家大门里探头到大门外,屏息凝视。
我万万没想到,这时候,我七八岁的弟弟,竟然远远地冲“方猪儿”大喊了一声“方猪儿!”
他喊完後,掉头跑回家,躲到大门里头。我正想着如何收场儿,这时,我五六岁的妹妹,竟然也冲着门外大喊一声“方猪儿!”她喊完,也赶忙跑到大门里头。
我弟弟丶妹妹竟然当面喊了“方猪儿”的名号,这可如何是好?我探身儿到大门外看了一眼,“方猪儿”果然生气了。他转身到老娄奶奶大门前头的柴垛上,抽了根柴棒,他抄着柴棒,朝我爷爷家大门口走来。我跟弟弟丶妹妹赶紧躲进爷爷家里来,“哐当”一声把大门关上,把门栓栓上。
“方猪儿”果然来到了大门外,手里抄着根柴棒,在门外候着。我们都吓得躲在大门里头,不敢出去。
我爷爷从堂屋里走出来,问我们是怎麽回事儿。我跟他说,我弟弟丶妹妹喊了“方猪儿”。我原以为爷爷会帮我们抗着门,他却笑着要去把大门打开。我怕“方猪儿”进来打我们,不让爷爷开门。可是爷爷就是不听,笑着走去开门儿。
爷爷把门打开,“方猪儿”果然在门外,抄着根枯黄的柴棒,怒目而视。
我们躲在爷爷身後,生怕“方猪儿”发作起来,大动干戈。
我爷爷却笑着劝“方猪儿”说:“行啦!小孩儿,你恁麽大的人了,哪能跟小孩儿一般见识!”
按照辈分,“方猪儿”给我爷爷叫叔,我们该给他叫大爷。我爷爷是在以一个大爷的口气给他说话。
“方猪儿”听了我爷爷的话,竟然没说什麽,笑笑,走开了。
後来,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怎麽回事儿,我妹妹感冒了,我妈妈要背着她去会宝岭那里的诊所去看病。从荆堂去会宝岭要绕过西岭,下一个坡儿,再爬一个高岗,大概要走几里路。我妈妈让弟弟在家里跟着爷爷,我弟弟不肯,妈妈只好把他也带上。
“主贱!搁家里跟恁爷爷多好!非要跟去!”妈妈骂道。
“福建!”我妹妹趴在我妈妈背上也骂道。
我们跟着我妈妈到了会宝岭上的小诊所,里头有很多人。有的躺在小床上,大腿上扎着银针,有的坐着,在等医生给他打针。医生给我妹妹开了药,我妈妈就带着我们回家了。
野外,传来“烧香果供”的叫声。我们那时候跟“布谷鸟”不叫“布谷鸟”,叫“烧香果供”。
我妈妈说:“‘方猪儿’会学‘烧香果供’鸟叫。”
我说:“学‘烧香果供’有什麽好奇怪的,我也会啊?”
我妈妈说:“‘方猪儿’学‘烧香果供’学地像。就像真的鸟叫一样。有一回,‘方猪儿’搁会宝岭水库边儿上转悠,嘴上学着‘烧香果供’的叫声。‘吱呀’一声,一辆过路的小轿车停下来了。从小轿车上走下来一位老干部,带着警卫。老干部说,这样的天气,怎麽有‘烧香果供’的,‘烧香果供’不是割麦的时候才有吗。老干部下车来四下观望,就看到‘方猪儿’在桥底下叫,那声音跟‘烧香果供’一模一样。老干部觉得‘方猪儿’是个奇人,想把他带走。让‘方猪儿’回去征求他爹娘的意见。‘方猪儿’回去跟他爹娘一说,他爹娘愣是不同意,舍不得让他走。”
我说:“‘方猪儿’要是跟着那个老干部走了就好了,他以後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我妈妈说:“可惜了,要是当时跟人家走了,说不定他的病早就被人家给治好了。”
我说:“妈,‘方猪儿’恁麽厉害,他还会鸟语!”
我妈妈说:“‘方猪儿’就会学‘烧香果供’,不会鸟语。他又不是公冶长。”
我弟弟问:“公冶长是谁啊?”
我妈妈说:“公冶长是个人。公冶长懂鸟语。”
我说:“‘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死个大肥羊。你吃肉来,我吃肠’!俺爷爷给我拉过!”
我妈妈说:“公冶长听了小燕的话,赶紧来到南山,真的背回家一头大肥羊。他把羊肉煮煮吃了,就是没把肠子给小燕儿吃。小燕儿一生气,就决心报复他。又有一天,小燕儿又喊他‘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死个大肥羊,你吃肉来,我吃肠!’公冶长又赶忙跑去,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围在南山上,他当时又是一只肥羊,生怕被旁人抢了先,就边跑,边急急地喊道‘那是我的!那是我的!’谁知道,这回,不是大肥羊,是一个死尸。公冶长被县官老爷给抓走喽。”
我弟弟着急地问:“公冶长被抓走了怎麽办?”
我妈妈说:“县太爷要治他的罪,他就跟县太爷解释,他说他会鸟语。县太爷不信,就叫人抓了一只小燕儿,搁到笼子里。剩下那只母燕子在笼子外头,对着笼子喳喳叫。县太爷问公冶长,小燕儿说的什麽?公冶长回答,小燕儿说的是‘张老头,张老头,我跟你一无冤来二无仇,你为什麽把我的孩儿关在里头!’公冶长说的对,县太爷就放了公冶长。”
我说:“妈,你说,真有人会鸟语吗?”
我妈妈说:“肯定有这种能人哦。”
我说:“我要是会鸟语就好了。”
我弟弟说:“我也想会鸟语。”
我说:“要是会鸟语的话,能多吃多少好东西啊。”
路边,灰黑色的树枝上粘着一个黄色的泡沫似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