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恁闺女多大了?”老唐说。
“十八了。”我妈妈说。
“小女孩儿,还是要好好打扮打扮的。我的手串,就是我过生日,俺老公给我买的。”老唐说。
我看了看她手腕上金光闪闪的手串,一条红绳,串着六个猪头。
“你那个小金猪,一个不少钱吧。俺可买不起哦。”我妈妈笑着说。
“也不是太贵,几千块钱吧。”老唐说。
“俺哪有那个钱。俺能吃饱肚子就不错喽。”我妈妈说。
“小女孩儿不能光知道学习,也要好好打扮。不会打扮的话,以後上好学也没用。小丫头孩儿,都是长得漂亮的嫁的好。”老唐说。
“俺家的孩子都不会打扮。还是恁唐阿姨会打扮。你看恁唐阿姨打扮的好吧!”我妈妈说。
“恁闺女也不是不会打扮。是不知道怎麽打扮。我教教你。我用小珠珠编的手链,你给恁闺女拿一条去,我给你便宜一点儿,就收你三十块钱。你给她戴上,保管好看。”老唐说。
“三十块钱,太贵了。俺可买不起。”我妈妈说。
“三十块钱还贵啊?这点小钱都舍不得啊?”老唐说。
“俺不是舍不得,俺是真没有。”我妈妈说。
“你怎的没有钱的?你不是在苗圃上班,天天计工拿工资吗?你就是死脑筋,想不开,越穷越省,越省越穷。你这样活地累吧呢?!女人嘛,打扮是第一位的。我就是因为会打扮,把俺家老罗成功地拿捏了。老罗什麽都听我的。女人啊,要是不会打扮的话,男人是不会在乎她的。”老唐说。
我妈妈讪讪地笑着说:“俺家是穷哦,不能跟恁比哦。恁光买那些小珠珠都得花可多钱了吧?”
“也没有多少钱,都是些边角料。”老唐说。
“大妹妹编地那些手链肯定是好。就是吧,俺家穷。俺没有恁麽好的衣裳鞋配。你那些手链编地再好,戴在俺的手上也是白搭。你看看俺大闺女这手,天天帮着我剥蒜,磨地一手泡,哪戴的住你那些好东西。你那些好东西,搁俺家里,不衬。”我妈妈说。
老唐听了我妈妈的话,没趣地走了。我妈妈又去干活儿了,我无事可做,就盯着苗圃里的那些人看。
老蔡有深棕色的皮肤,小眼睛,单眼皮,眼神挑剔,像个警觉的老鼠,在人群中游移。两片嘴唇上的皮肉呈深陷的八字型向下耷拉着。如果戴上一顶帽子,必定像极了一个威严的日本大佐。他在跟大家说话,他说地什麽我听不清楚。因为他的声音太嘶哑了。他的喉咙像个老旧的风箱,勉强兜着一口气。他的嗓子像个年久失修的烟囱,因为里面燃烧了很多条高级香烟的缘故,他说起话来,嗓子里总是像有一口浓痰堵着。他的声音因为沙哑,反倒有了一丝磁性,他的音线听起来像是一根经不起拉扯的破旧的皮条。那皮条显然是被烟熏火燎地快要散架了,拉起来咯咯吱吱的。
温和的老梁大爷也在那里。面前的他跟老蔡相比,区别在哪里。可是在我的眼里,老蔡的确比他更神秘更有魅力。是什麽使老蔡比老梁更神秘更有魅力呢,是权力,是神秘的权力使他更神秘。老蔡肥满的後脑勺上的皮肉,在他的後脑勺与肥硕的脖子之间不能全面铺展,严重压抑,形成褶皱,里头厚厚的不知道是脂肪还是胶原蛋白。他的後脑勺的白白的皮肉挤压着黑色的头发,这使他的後脑勺看起来像是一头老虎或是野猪的带有花纹的脸。这样的後脑勺跟老梁的後脑勺是截然不同的。温和的老梁大爷的後脑勺很是贫瘠,使人想不到他的後脑勺上还有皮肉。他的後脑勺从後面看,一点都不像老虎,而像一头慈祥的白胡子的老山羊。
温和的老梁大爷缓缓地走着忙碌着,他通体的气质都是那样温润。你在他的面前感觉不到威胁,你不会害怕他处置你。因为他没有权力。假如有一天,他有了权力,他会不会也霎时透出通体的神秘,他的一如往日的温和,是不是也变成了深藏不露的谦虚,他的一如往日的笑容里是否也透出不一样的魅力。假如有一天,老蔡不再是领导,从他不再是领导那一刻起,他是不是就失去了他往日给人的神秘和魅力。
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阱槛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所渐也。我又想起了老梁大爷,看他的样子还是想发挥自己的价值,并不想被闲置。如果他当了领导,他的并不高大的身高在权力的加持下,是不是也立刻变得像拿破仑那样高大而华丽。那时候,我走到他的身边,是不是我的笑容里也充满了从未有过的讨好与谄媚。会,当然会。是什麽让他跟他自己,让他跟别人有这样的不同,是权力。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权力的魅力,为什麽天下英雄为了它群雄逐鹿,趋之若鹜,不怕牺牲自己的性命和头颅。权力好啊。它的光辉太耀眼太灿烂,足以使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至于怎样才能拥有权力,这是一个深奥的集社会学丶民俗学和玄学丶以及投胎学之大成的问题。
回到家,我跟我妈妈说:“妈,那个老唐老说她自己好看,你也夸她好看。我怎麽没觉得她有多好看的。长得跟气□□子样。”
我妈妈说:“好看什麽哎。两个怀跟长茄子似的,都快垂到膝盖了。”
我说:“那你还夸她夸地跟真的似的。”
我妈妈说:“她这样的人,爱木,爱浪骚,自觉得自己比旁人强,谁要是敢跟她意见不合,她跟个气□□子似的,气得都要炸了,恨不得把人给吃了。她跟老蔡相好,老罗都不敢管。这种人爱咬人,我夸她两句,她好少咬我几口儿。软硬刁憨是光棍儿。”
我说:“她说你,你不能说她啊?你的嘴不是蛮厉害的吗?论耍嘴皮子,你怕她啊?”
我妈妈说:“不怕也不行啊?不怕县官,就怕现管。我要是跟她掰扯,她一生气就得给我小鞋穿,谁想穿小鞋啊,小鞋多挤脚啊?她还能去老蔡那儿说我的坏话,我的日子就更难过了。整个小花园里,就恁老梁大爷好点儿,他是老蔡本家的大哥。他憨厚老实,不欺生,人还干净。跟个八贤王似的。多亏了有他,要不是有他在啊,俺这些人不知道要被她跟老蔡欺负成什麽样了。”
我说:“她脸皮真厚,她跟老蔡相好,老罗不敢管,她还说她拿捏了她家的老罗。”
我妈妈说:“出去可别说。俺苗圃里的人都知道,没人敢说。要是说出去被老唐知道了,可不得了。”
我说:“妈妈,她这个人那麽浪,你怎麽受得了她的?”
我妈妈说:“受不了也得受。不就是图人家两个钱吗?人,首先得吃饱饭,脸皮算什麽。恁以後都要好好上学,上好了学就少受人家的气。你看看,恁妈就是没上好学,人家看不起恁妈。不仅看不起恁妈,人家连恁都看不起。”
我看着我妈妈,一时不知道说什麽了。我的妈妈,为了我们,她受着人家给的气,背着人家给的伤,她连默默地伤心都来不及,就得擦干心里的血,脸上的泥,继续苦去丶累去,吃去丶笑去。自尊是什麽?人穷了还有自尊吗?可是穷人到底也是个人,即使人家不给你自尊,你自己到底还是知道什麽是个“自尊”。自尊就是自己知道别人得尊重自己,自己知道别人没有尊重自己。自己知道别人没有功夫尊重自己,自己知道自己的自尊不屑一提。自己知道自己没有被尊重,自己还装作很轻松。自己装作自己被伤了自尊,没有那麽痛。
一个上午,我妈妈刚去苗圃,准备开始干活儿,老唐就把我妈妈叫到她的炊事棚里。
老唐说:“跟你说件事儿,老周。”我妈妈预感到没什麽好事,脸色发白地看着老唐。
老唐靠在她的沙发上跟我妈妈说:“老周,你看,你年纪大了,就会唱两首老歌,也不会跳舞,你这样跟时代已经脱节的,是注定被淘汰的。老蔡的意思是,你不适合在苗圃工作了。”
我妈妈说:“老唐,我在咱这个苗圃里,又没吃赘食。就因为我不会唱歌跳舞,就不要我了啊?”
老唐拿起她面前的一张纸说:“不是不要你,是你的年龄不合适。你看,这是咱苗圃新出台的规定。第一条:年龄必须在四十五周岁以内。你今年多大了?你四十六了吧。你看看,你年龄已经超出规定范围了。”
我妈妈说:“大妹妹,这个规定是你制定的啊?”
老唐咧嘴儿笑着说:“是的!”
她指着那张白纸上的条文说:“这就迫使你不能再在苗圃干活儿了!”老唐对自己亲拟的章程很是自得。坐在一边的老蔡,也跟着她一起笑着。老蔡笑地开心,笑地发自内心,他浑身的肥肉也跟着得意地颤抖。
老唐张开嘴笑的时候,露出了隐藏在薄薄的嘴唇下的牙齿。那些牙齿黄黄的,像是嚼过後吐出来的石榴籽氧化後的样子。那些石榴籽阴森森排在一起,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我妈妈突然明白了老唐成功的秘诀。一个人想要成功是不能太温和太有人性的。说不定,还得有点兽性和野性。她的隐藏着的凶猛让我妈妈自愧不如了。我妈妈内心的膝盖有那麽一瞬间向她屈膝了下去。我妈妈张着嘴愣愣地看着老唐,我妈妈的牙齿整整齐齐地,完全是一个啮齿动物的牙齿。她全身上下,除了赤裸裸的低劣气,的确没有什麽比她更凶猛的东西。她没有那些狼虫虎豹的脸上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气和猪肉气。所以,她得表现地对她五体投地。
人是生而平等的。动物之间也是如此吧。豹子吃血肉和狗吃屎之间,并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饱腹而已。可是,一只凶恶的狮子,看起来,的确比一只绵羊更高贵,因为後者没有前者拥有的杀戮和撕咬的能力。
小孩子说,女娲造人的时候,把动物的心脏当做人的心脏。人的心脏其实是动物的心脏。此话虽然幼稚,但是又似乎很有道理。人与人之间之所以不一样,可能在于女娲当初造人的时候所用的动物的心脏不同吧。有的人面目看着是人,可是内里装着一颗狼虫虎豹的心,以至于那些装着一颗羊心牛心马心的人,注定要遭受他的撕啃。
人家让你走,你就走吧,没办法,谁让人家说了算呢。强权即真理。有权是强大的,没权是无能的。无能的人只能接受和顺从。
我妈妈说:“老唐,我去收拾一下我的东西。”
老唐说:“你还有什麽好收拾的。这里的东西都是苗圃的,你哪有什麽东西啊?”
我妈妈听了老唐的话就急了。她说:“老唐,我到这个苗圃里来,也是老老实实地干活儿。除了挣口饭吃,我不图别的什麽。我那双劳保鞋是我从俺家里带过来的。这个你得让我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