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说:“跟恁姑姥娘。”
我说:“俺四妗子不想小孩儿吗?”
我妈妈说:“怎能不想小孩儿哎。恁四妗子还是跟着她娘家人开着车来的呢。恁四妗子一下车,就想去抱小悠悠。小悠悠被她奶奶坏透了,都不要她妈了。‘俺不要你!俺不要你!俺要跟俺奶奶!’小孩儿不懂事儿,奶奶哪有亲妈好哎!”
我说:“俺四妗子不抢吗?”
我妈妈说:“一个女的,抢不过人家。恁四妗子一要去抱小孩儿,被这边儿的恁大姨丶大妗子,一把给推出去,摔地多远。人家不能只要小孩儿,不顾自己的命哎。恁四妗子就又走了。”
我说:“俺四妗子人走了,心能走吧?她的小孩儿在这儿。她当娘的心挂两肠的,可怜吧!”
我妈妈说:“那可是!人做事儿太狠了,不好。会有报应的。恁立围子小三妹离婚了。”
我说:“娘啊?她什麽时候结的婚啊?我都没听说。”
我妈妈说:“你天天搁外头上学。你哪知道?小三妮儿出嫁的时候戴着假眼毛,脸上化妆化地俺都不认得了,跟妖精似的。还不如平时好看呢。”
我说:“她恁麽小就有婆家了?”
我妈妈说:“她都十好几了,又不上学了,都是自己谈的,当庄上。搁以前,小女孩到了十四五就出嫁了。闺女到了十七八,不是填房就是穷家。”
我说:“小三妹儿是怎麽离的婚?”
我妈妈说:“小三妮生完小孩儿得了乙肝。人家婆家嫌弃她,不想要了。老婆婆天天跟她吵架,恁三妹个儿小,打不过她老婆婆。她老婆婆打她,她一还手儿,她老婆婆就把她丈夫喊过来,人家娘俩儿一块儿打。恁小三妹给恁大姨夫打电话,‘爸爸,你快来救命啊!’恁大姨夫摸个扒棍子去的!到那儿把她老婆婆七了扑腾地打了一顿。人家正好找了借口,要跟恁小三妹离婚。”
我说:“离婚以後小孩儿跟谁啊?”
我妈妈说:“恁小三妹生的是小男孩儿,带不走,得跟人家男方。恁小三妹也不能要孩子。她带着孩子以後也难找啊。”
我说:“那她还能去看看那小孩儿吧。”
“能!就搁当庄上,恁三妹去把小孩儿抱过来,给买套衣裳,再给送去。”我妈妈说。
我说:“你说小三妹可怜吧,怎麽舍得的?”
我妈妈说:“恁小三妹把小孩儿送去以後,回来都哭。舍不得也不行啊。人家又不要了。她还年轻,还得出去上班儿。”
我说:“她那个婆家也确实不能再回去了。她那个婆婆恁麽厉害,她丈夫又向着她婆婆。”
我妈妈说:“恁大姨夫都懊悔了,觉得都因为是他打了恁小三妹的老婆婆,人家才跟她离婚的。恁大姨夫问恁小三妹的,‘三儿啊,你恨恁爸爸吧?你还想回去吧?你要是还想回去的话,我找人儿去恁婆家说和说和。’恁小三妹说,‘我不後悔,爸爸,我不回去了。’”
我说:“不怨俺大姨夫,是他娘俩儿先打俺小三妹的。谁爸爸看见自己的闺女被婆家一家子打能不去向啊。”
我妈妈说:“听说人家男方又结婚了,人家是早就找好了,有意跟恁小三妹吵闹,好找个机会把她辞蹬走的。”
我说:“小三妹儿又找了吗?”
我妈妈说:“谁知道来?她早晚也得找啊,恁麽年轻,哪能始终一个人哎。一个女人可不容易了,人家光扼。要是没有孩子,人家更扼。女人这辈子就是可怜,没办法。不结婚不行,结婚了男人手没断,能打。”
我看着我妈妈,她边烙煎饼边说话。她不关心我的事,只讲家里的事,庄上的事,她的事,她的烦恼和委屈。她讲地滔滔不断。那些话像是燃烧着的飞机尾翼,带着火焰,飞进了我的心里,让我烦躁不已,让我郁闷不已。
我妈妈说着说着,偶尔看我一眼说:“有亏就想说,有疤就想摸。俺心里有亏不想说嘛。”
我来到她跟前,本想充个乖乖顺顺的孝子,哪知道她是个储存炸药桶的仓库。她把她的火药桶对准了我无限喷射。我的有限的脑容量,实在受不了她海量的喷射。
我还没有跟她一样,忘记了我还要读书,我还要上学。
我跟她说:“妈,我要去上学去了。我快考试了。”我妈妈这才欲罢不能地从刚才的轰炸中停下来。她尚在高速飞驰的牢骚的航行被迫戛然而止,她大概还在为她远远没有说过瘾的话而感到意犹未尽吧。
“你走吧!”她扫兴地跟我说道,她像是还没有吃饱就被收了碗筷的样子。我背着书包站起身儿来。由于实在无法忍受和继续,我这个孝子没有充到底。
“妈,以後这些事儿你不要跟我说了。耽误我学习。”我说。
我妈妈鄙夷地甩我一句道:“俺知道!俺不说了!灌到你脑子里了,影响你学习了!”
我背着书包一个人走在路上。想想我妈妈刚才猛烈的火箭发射,我有些心灰意冷。我想到,我不能再做这样听话的孝子了。我妈妈当然乐意我的无止境的听话的。可是我能吗?我那时候已经高三了。我学习上那麽大的负担,她知道吗?我心里喜欢谁,我的满腹的疑惑也想跟我的母亲说一说,可是她从来没有好好地听我说过。仿佛只有她的心事,她的委屈才是事儿。而我的事儿,根本不算事儿。可是,各人装着各人的心事儿。我妈妈只让我来做一个没嘴儿的葫芦来听她的事儿。可是她的那些事儿毕竟跟我还有很大的距离,距离我十八岁的年纪还有很大的距离。跟我需要静心学习的头脑隔着十万八千里。她硬是要塞进我的脑子里。我实在承受不起。
我一个人走在路上。走上了西山头,西山头上,有人种了几亩地的山楂树。那些山楂被墨绿色的叶子簇拥着,红彤彤地挂在枝头上。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一点声响。我继续往前走,路两旁种着很多辣椒,尖尖的,长的短的,红的绿的,朝着天的,低着头的。我有些讨厌我的母亲了。我决定以後都尽可能地远离她,远离她的轰炸。
是的。为了我自己,为了我们家,为了我妈妈对我的那些付出,我要远离她。我不能再靠近她,我只要一靠近她,她就对我展开轰炸。她忘记了是她花了钱,流了好多汗,受了很多罪,来供我上学的。她不知道,她的轰炸正在渐渐地毁掉她的努力,正在毁掉我的学习丶毁掉我自己。
她的脑袋已经不够清醒了。她自己被无边的愁闷淹没,一旦给她一个开口,她就开始无限释放她的牢骚。我还知道我的主业,我不想再配合她的牢骚的发泄了。我只有专心学习,才能对得起她的付出,我的努力。才能使我们这个家有一点点出头之地。
她只知道她在供我上学,她不知道怎样来供我上学。上学是需要清净的头脑的。而我的妈妈,她的无边无际的牢骚会毁了我。我如果跟她一样,沉浸在她的怨念里,做她听话的乖孩子,我的未来,她的付出,可就真地被她给毁了。我妈妈只知道付出,不知道她的付出还需要回报的。可是,我很清楚,我对她的回报,绝不是不厌其烦地听她的牢骚。我妈妈是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气,她是需要倾诉,可是这些不是单单靠我的倾听就能够解决的,我只有好好上学,只有上出学来,才能真正地给她争口气。她的恼,她的怒,也不该说给我的。她可以去找春枝大奶奶说,她也可以找驼背的二大娘说,唯独不该滔滔不绝地忘乎所以地跟我说。
我自己把这个问题想清楚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真的就有意地远离我的母亲了。我知道她不高兴了。可是我认定了是对的事,就算她不开心,我还是坚持这麽做。我不能让她继续害我。是的,我得感谢老天爷感谢我的父母赋予了我这样的心性。一件事情,只要我清楚了它是对我有害无益的,哪怕是受人抵制,我也坚决逃离。我不在乎别人欢不欢喜。说到这里,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一下我伟大的自己?
那时候我睡眠很不好。夜里经常失眠,宿舍里谁戴着耳机听音乐了,谁“哗啦哗啦”翻书了,谁睡觉打呼了,我都睡不着。那时候大家都睡眠不足,一到课间,教室里趴倒一大片。我去药店里卖了安定片。从一开始的一片丶两片,到後来的三片丶四片,就这样终于熬到了高考。
高考前一天的下午,我回到家想去拿把雨伞。我不知道我是真地想拿把伞,还是妄想回到家能得到一点家的温暖。我就这样到了家。我妈妈高高地坐在床沿儿上,手里拿着她永远也补不完的袋子。她本来就没有好脸色,看见我来了,也还是没有好脸色。
“我回家拿把伞,明天要高考了。”我说。
“拿去吧。”她沉着脸说,大概还没有从刚才的不愉快的心事里走出来,“大恶心家盖屋了,山墙故意高出咱家的。厕所故意对着咱家,有意恶心咱!”可是,我明天就要高考了。我妈妈丝毫不问我吃了吗?喝了吗?她只顾说她的。
我拿上雨伞,默默地走了。